今天是我生日，剛剛熬過的幾天，卻是我20多年來最長也是最短的幾天。

睡不著，就寫寫吧。

不知道該怎么定義接下來要寫的這些話，或許很混亂，或許有很多記錯了，只能按時間順序自說自話著。

與其說是記敘一件事，不如說單純就是再勸勸我自己。

5月1日

自從在北京上班，每周五晚下班，我都開開心心的直接坐4號線去南站回天津，有時候改簽了早回來的一班車，差不多在地鐵+動車+地鐵上要連續站三四個小時。這周末趕上小假期，我周二就已經搶票了。

跟我熟識的朋友都知道，我家和姥姥姥爺住樓上樓下，我從小在姥姥姥爺跟前長大，幼兒園上了3天半就絕食抗議回家，姥姥一手給我帶大。姥姥包的餃子超好吃，每次我帶給同學朋友吃都跟炫耀似的。

1號，小假期最后一天，中午吃飯完撈面，姥姥還是像每天一樣，坐在床上擺撲克牌歇著，我趴在姥姥旁邊玩手機，跟姥姥討論昨天新染的頭發好不好看，媽媽也在旁邊有說有笑。

姥姥是個思想特別前衛的老太太，從Uber的模式到摩拜的紅包車都懂，看跑男也看瑯琊榜，我在外邊有什么事，認識了什么新朋友也都會習慣性的跟姥姥念叨念叨，休假的時候經常跟姥姥一聊就是一下午。

聊到一點四十，我要上樓去自己家洗個澡然后回北京了，姥姥問，今年怎么這么早回去，不是晚上走了嗎。我說，這個禮拜短，今年都周一了，就4天，周五我就又屁顛屁顛的溜回家啦！

我們一家三口上樓，姥爺在旁邊屋睡午覺，這本應該是一個無比平常的下午。

2：40，姥爺突然給我手機打一個電話，急促催我們趕緊下樓。

爸媽先急忙下樓了，我正在吹頭發，本以為可能是姥姥又不舒服，畢竟年前開始，姥姥就身體不太好，但是說什么都不吃藥不去醫院，一生就特別犟，誰勸都不聽。不過，這段時間天氣暖了，吃了藥，精神狀態明顯好了很多。

等我下樓，看見的是姥姥躺在媽媽懷里，手機正在放120指導心肺復蘇的聲音，姥姥的手是青紫的。

人真的會被嚇懵。

很難回憶起來當時的心情，只知道一定要做些什么，我要救，一定要救，一定要做點什么。

可是我能做什么呢！！！

我爸還算清醒，讓我下樓接120。

我順著120來的方向，拼命跑，拼命跑，可能眼淚飚出來了，可能在碎碎念，不記得。

急救人員一進屋，就說可能不行了，沒有任何反應。

氧氣，沒反應，吸不進去。心肺復蘇，沒反應，心電圖是平的，一動不動。

我哭著求，再試試，再試試，一定有方法的。

強心針，也沒有任何反應。

電擊呢？？？電視里不是演過么？

節哀吧，老人的肋骨都不結識了，我怕再按肋骨都斷了，心肺功能都已經衰竭了，別折騰老人了吧。

真的，救不回來了。

我以為聽到這些會像書里寫的，腦袋里轟的一下。其實并不是。感覺就像手里的細沙一點點流走，我抓啊，就是抓不住，一個帶我長大的人就在我眼前，我什么也做不了，怎么也救不了，一刻也留不下。

遵循我家很早就達成的共識，真到這一天，不插管，不要呼吸機，有尊嚴的走。

我跪在床頭，抓著姥姥的手，手已經開始涼了，我用哭燙的臉把姥姥手捂熱，就好像以前一樣。

接下來的擦身子、換壽衣、打印遺像，我機械的做著，腦子是空空的，滿腦子都是姥姥最后貼身衣服是一件我穿舊的T恤，窗臺上常用的梳子、硬幣中間有一張我小學的一寸照片。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知道冰棺到了，靈堂搭好了，棚子支起來了，長明燈點上了。

姥姥唐山老家來的親戚來了好幾十人，進門就哭就磕頭，跪了一地，我腦袋還是空空，不想打招呼，知道怎么去面對。

人活了那么久到底為了什么？受苦受累一輩子就這么結束了？受苦多少跟什么有關？姥姥明明不喜歡這些儀式，為什么還要？

到了夜里，我想明白了，這些儀式感是有用的，它會像掐著脖子似的讓你跪地投降，不得不馬上接受這個實事，簡單粗暴。

我爸媽、兩個姨、姨父他們得在家接待親戚，各種事，我帶著弟弟得安排好了老家親戚的住宿吃飯。

一切安排好了回家，已經12點多，弟弟一進家門就受不了了，夜深人靜我們兩個騎車出去轉轉。

我和弟弟妹妹三個小孩都是最親姥姥，弟弟這個一米九的大男生哭的完全不成樣子，妹妹才高一顯然是嚇到了，不會哭只會不停的干活，知道姥姥最愛干凈，把靈堂擦得干干凈凈。

我和弟弟沿著小時候姥姥帶我們玩兒的地方，很慢很慢的騎，一邊騎，一邊聊小時候。轉了一大圈，騎回家才一點多。

這些地方以前覺得可大了，簡直是我整個世界，這么慢的騎也才用了一個小時。

整夜守在靈堂前，哭了停，停了哭，其實很累了，但怎么也不想睡，想不通，一個小時以前還說說笑笑，怎么就走了。明明去年的力氣還比我大，就在今年中午還很開心的答應以后要乖乖吃藥……胡思亂想，想了一夜。

這是我度過的最難熬的夜。

5月2日

5點了，實在不行了，我睡了。

6點，在哭聲中醒了，看到天亮了。

姥姥老家那邊有哭喪的習俗，會哭的很大聲，親戚們都回來了，我看到有每年過年過節都來的親戚，也有沒太多印象的親戚，有從小看我長大的老鄰居，也有姥姥多年的老朋友，都來了。

媽媽說，都是曾經受過姥姥恩惠的人。

我特別難以想象，是怎么的心境，讓姥姥當年過的那么苦的時候還能這么幫這么多人，而且讓人記住這么多年。

而且我驚訝的發現，很多我以為從來沒見過的親戚，他們都說認識我，我小時候見過，都知道我是姥姥帶大的。

我看著大家都扶著冰棺哭，卻總是不自主的看屋里，床上姥姥常坐的那個位置。總感覺姥姥根本就沒走，明明還坐在那里，就穿著一件粉紫色的毛衣，彎著腰，盤腿坐著，大家在哭也好，說話也好，姥姥會有什么表情，會回答什么話，我全都能想象的出來。

突然間就想通了，我們做什么，姥姥根本就是能看到。姥姥為了做了那么多，我得為姥姥撐起來，不能讓姥姥操心我了，他們全認識我，我不能給姥姥丟人。

一天里，我讓自己忙起來，扛起來。給一家人安排三餐、買酒水、定酒席、買貢品、收錢記賬、各種結賬、跟大了明確幾天流程、準備紅包……

我寧可全程都在忙，也不想閑下來，閑下來真的控制不住想姥姥的種種好、種種累。

晚上送路，沒有吹吹打打，是姥姥喜歡的清凈。

走的時候，是我每次上下班的路，燒完紙回來，是小學姥姥接送我上下學的路。

以前每次去外地上學一走，姥姥姥爺都會站在沖著大馬路的陽臺上看著，揮手，直到再也看不見了。有時候回來早了，趕上姥姥在陽臺做飯，在樓下大喊一聲姥姥，興奮的招招手，然后沖上樓，真是最美好的時刻。

我走在隊伍的最后一個，一直回頭看，總覺得姥姥就站在陽臺窗戶邊。

回來我趴在姥爺腿上，說一路特別順利。姥爺抱著我哭，以后沒姥姥了。

這個夜，十二點一過，長明燈要掐滅了。

不知道怎么，我突然想起來小時候寫過一篇日記。

人死如燈滅，姥姥是真走了。

5月3日

快天亮時候，睡了兩個小時候，又是在哭聲中醒來。

姥姥該出殯了，奇怪的是我一點也哭不出來。

我想著姥姥對所有人的好。

姥姥幾乎是所有人的主心骨，我媽和兩個姨無論是工作還是生活孩子都會問姥姥建議；姨姥姥幾乎每禮拜都跟姥姥電話；四姥爺是姥姥這個長嫂帶大的，寫過一篇“嫂娘”；姥姥的侄子、外甥都帶著家里人常來看望；姥姥年輕當婦女主任時候頂計劃生育壓力救下的小孩也都長大了……

看著都在難受的其實都是姥姥給我們帶來的，以后沒有了，但是換個角度姥姥也終于可以省心了，不用那么操心，不用那么累了。

如果說或者就是受罪，罪受夠了人就走了，那真的是去享福了。

我們囑咐靈車司機開的穩一點，姥姥暈車。

在殯儀館，我自己辦手續、交錢、確認姓名、簽字，沒哭。

遺體告別，再看姥姥一眼。

神態跟睡著了一模一樣，五官一點變化都沒有，最后的表情特別安詳，腰挺的直直的。

第一次發現，姥姥竟然這么高。在唐山大地震中砸傷了的腰，讓一個足足一米七的人，佝著身子佝了半輩子。

下午弟弟說，看著姥姥，想不通同意遺體捐獻的家屬是什么心情。

我想了想，我應該會同意吧。

感覺那個軀殼真的不是姥姥。姥姥以前腰不好，總在屋里不出去，現在可以想去哪兒去哪兒了，不受拘束了。姥姥根本就沒有走，家里的各種持家小發明是姥姥，教給我們的道理是姥姥，傳承下來的性格和做事方式是姥姥，這才是姥姥的本質。

下午姨姥姥回唐山了，我站在陽臺上姥姥平時在的那里，我知道姨姥姥們肯定會抬頭看，果然，我們相互揮揮手，這個習慣還在。

下午沉沉睡去，晚上醒了突然很茫然，不知道該干什么。

以前看到寫祖孫情的文章、電影，都不敢想這一天，我覺得肯定受不了，而且這天還早，姥姥比較這么健康，一定長壽！

這幾天才知道，其實姥姥年前偷偷吐血，竟然瞞了我們所有人，后來才吐露事情。有大半年了，一躺下就喘不上去，全靠坐著睡，還說什么都不去醫院。不讓她擦地，她說想活動活動，不讓她開火做飯，她就用電鍋煮蝦給我吃。其實姥姥自己什么都知道，所以才不去醫院，不想查出來。姥姥從來不想給別人添一點麻煩，連親兒女的伺候，她都不愿，可是我們從來不知道她有多難受，有多能忍。

姥姥走的沒受罪，也有尊嚴，如她所愿。

一輩子好強的性格，如果真的癱在床上等伺候，她自尊心就受不了了。

5月4日

老人過世后三年，兒女不能送寒衣，要準備夠了足夠的衣服，夠三年的換洗。

我媽向來是不知道東西收在哪兒，全靠姥姥記著，翻箱倒柜翻個遍才找出來姥姥所有的衣服。

原來總感覺姥姥沒幾件衣服，買了新的衣服也舍不得穿，不知道收在哪兒了，一翻才找到，姥姥衣服竟然這么多，每一件都洗的干干凈凈整齊收拾好。

燒的衣服不可以帶扣子，我拿剪子一個個拆，線頭也拆掉。奇怪的是，一點沒覺得這些衣服是要被燒的，心情就好像姥姥要出去旅游了，我在幫姥姥收拾行李。

媽媽說能多帶就多帶一點，按姥姥的性格肯定還會分給別人的。

買貢品的時候，我私心買了糖、咖啡、巧克力，帶了小餅干。我總笑姥姥還挺時髦，喜歡的是西式下午茶套餐。

我問我媽，姥姥到底最愛吃什么呢？

我媽說，誰都不知道，姥姥從來都是把好的給別人，從來不說吃喜歡什么，這么多年哪是我照顧姥姥，都是姥姥照顧我。

以前上學時候，總說賺了錢就給姥姥買什么什么，等現在真賺了錢，卻總是不知道該買什么。

其實物質什么都不缺，但是最能讓姥姥開心的卻總是我們工作順利，考個好成績。姥姥年輕時候，在農村，只有3個閨女，卻讓孩子什么家務活兒也不學，專心念書，所有人都否定時候頂住所有壓力，孩子全靠讀書走了出來，這是姥姥一輩子的追求。

我希望自己，盡力做到不給姥姥丟臉。

晚上家人都睡了，我睡不著，用花籃的鮮花給姥姥扎花捧。說不出為什么，一天都沒哭，突然就收不住了，道理我都懂，可是怎么能不難受呢？

5日5日

圓墳的這天，其實算是把頭七的紙也燒了。

這一整天我一滴眼淚都沒掉。

拿到的姥姥的骨灰，安置在一個挺不錯的位置。衣服燒給姥姥了，吃的也燒了，還有牌，可以解悶玩一玩。

我把一切都手續給辦好了。姥姥看見應該也會覺得我長大了吧。

原來骨灰并不是把骨頭都燒成灰，還是有大塊的骨頭能看到。姥姥幾乎沒怎么吃過藥，骨頭特別白。

大了說一看老太太其實心肺有病，腦子其實也有病了，而且真的病的挺重的，太能忍了。

我心理是又高興又難受，高興的是終于解脫了，難受的是什么都自己忍了一輩子。

我問大了，不都說五七之前人是沒有走么，那現在姥姥會在哪兒呢？

現在啊，應該是游魂的狀態，在找地方，應該是已經找好地方了。如果做壞事多了就是下地獄，好事做的多就是在天上，成為一朵未開的蓮花，看著咱們，保佑全家。

我其實更希望姥姥能多走走，多逛逛，別再想別人了，為自己活一下。那么多想去的地方，現在可以看看呀，小時候住過的東北回去轉轉，多年沒回去的老家要是喜歡就走一走，年輕時候去過的故宮鐘表館可以再去看看，我們每次去哪兒都給姥姥看照片，給姥姥講經歷，姥姥要是喜歡哪里就去逛逛，也肯定不會陌生。

5月6日

今天家里一切都恢復原樣了，收拾干凈了。

中午跟姥爺念叨念叨這幾天的經過，老爺子腦子一點都不亂，什么都記得。

下午天氣很棒棒，在民園體育場坐一坐，曬曬太陽，心情好了很多。

我覺得，姥姥最大的能耐，不是讓家里沒有姥姥不行，而是就是姥姥不再，也能夠按照她教我們的方法，讓跟她還在一個樣。

5月7日

過生日，姥姥都會給我煮雞蛋，還有給我錢，26年每年都是。

我媽說，姥姥連今年生日給我的錢都準備好了。

今天是頭七，姥姥來我夢里陪我過生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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