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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晚歸
兩邊的塑料大棚沒邊沒際,山頭上的果樹像干枯的寸頭似的,密密麻麻地扎著。
看著車窗外平緩滑過的畫面,久違的熟悉又夾著幾分陌生的感覺撲面襲來,家鄉的氣味隔著車窗玻璃,鉆到心眼里,吳時春時而忐忑時而安寧的心上,一時間思緒紛飛。
“害奶奶擔心了這么久,她年紀大了,也不知身體還好嗎。打我記事起,從沒聽過她說一句苦,一句難,她一定總還倔強地忙里忙外,我這年輕人,比她老人家可差得太遠了。
好想念媽做的菜,外面轉來轉去,還是媽做的飯好吃,哪兒都比不上。跑出去半年,每回通電話,來來去去總叫我保重身體,好好吃飯,我知道,其實她心里怕我憂心,在電話里什么事都不跟我說,背地里也不知道該多放不下了。
不知道爸爸肩膀還疼嗎,家里變化這么大,想必他東奔西走,一直也沒個消閑吧。幾次電話都沒接,我知道他生氣了,從小到大,我總惹他生氣,這件事又該怎么跟他說呢。這么些年,總讓家里這么操心,以后最好就當我不存在,都別再生氣才好。我要離開一段時間,對大家都會好吧?
吳敦這小子,一眨眼都訂婚了,比我這當哥的,強了一萬倍。家里有他頂著,老人家都能省省心,比我好多了。我總讓人操心。
要是你在這里,這會兒一定在默計車子經過大棚的時間,然后估量出大致的規模......半年了,也不知你過得到底好不好,嗯,你各方面能力都比我強,分開了,生活只會更好才對。朋友圈發出來的,我都看到了,就是沒有最近的照片,想看看你,偏偏看不到。那些日子我想來想去,以后的路那么長,總不能這么一直拖累著你,還是分了吧,你配得上更好更優秀的。不知道你原諒我了嗎。”
發覺到自己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原點,吳時春不覺啞然失笑。
旁邊的師游方與開車的吳敦,都發覺了他無聲的笑容中,帶著無法言喻的苦澀。師游方露出一個云淡風輕般的笑容,后視鏡中,與吳敦兩人相視一眼,師游方微微點頭,吳敦沒來由地極為安心。車里的三人,不約而同都沒說話。
下午四點的陽光,恍惚,暗淡,本就是寒冬冷月,數九寒天,仿佛又冷了三分。車子在曲折的道路上,拐彎抹角,蜿蜒而行。
吳時春眼神好,從很遠處就看到了那個身影,一身的黑布棉襖棉褲,隨著身前摟抱著的小手指著的方向,不住探頭。那張越發衰老卻也越發慈祥的面孔,他比任何人都熟悉。自從出門念書以后,每次從外面回家,第一眼見到的總是這么一張笑臉,無論早晚,風雨無阻,從無例外。吳時春早已經習慣了那個極其熟悉的畫面,可這次他卻一眼就發覺到了不同,她手上拄了個拐。
奶奶,媽,姑姑和小晨晨,向來干凈整潔的院門旁,昏暗的陽光下,站著四張笑臉。
吳時春迫不及待地從剛剛停下的車子中走下,但腳一踩到家中土地,不知為何又開始躊躇起來。這么一愣神的工夫,小晨晨早已經從奶奶的懷抱中脫身而出,雀躍地飛奔了過來。吳時春屈膝躬身,張開雙臂,一把抱住,然后大腿一使勁,脊梁挺直。吳時春雙手拖著他屁股蛋兒,溫和笑道:“呀,小胖墩,又長高了~”
小晨晨一邊興高采烈地喊著“哥哥,哥哥......”一邊親昵地拿他紅透了蘋果似的嫩臉蛋,不住在吳時春雙頰上蹭來蹭去。四面八方的笑聲,漾到吳時春的內心中,暖如三春。
老太太甩掉旁邊要扶著的手,一步一頓地走上前來,口中忙笑說道:“小乖乖兒,快下來吧,讓哥哥歇會兒。”
一向十分聽話的小表弟,聽到姥姥的話,反而把臉埋在吳時春的脖頸里,像塊黏皮糖,鼻中還撒嬌似的直哼哼。
老太太無法,轉頭跟旁邊站著的笑意盈盈的婦人說道:“妮子,讓小乖下來吧。”吳時春姑姑收了笑臉,沒好氣道:“春兒是孫子,我們家小寶就不是孫子啦?抱一下就能累著啦!小寶,快下來,再不下來啊,姥姥要把咱娘倆攆滾蛋了!”說著上前用力把小晨晨薅了下來。
吳時春見到姑姑的親切笑容,不禁咧開嘴角,喊了聲“姑。”姑姑牽著不情不愿的小晨晨,假意繃著臉,“你個東西,還知道回來!還認得我是你姑!”不等吳時春開口,忙又說:“快去看看老婆子,一大家子,就你是個寶貝疙瘩!再見不著你的面,要吃人了!”
老太太一臉笑容,對自己閨女說的話,一概充耳不聞。再上前一步,以她那特有的厚重嗓音,笑呵呵地喊了聲:“春兒。”
一縷昏黃的陽光透過云層,原本溝壑縱橫的老臉上,經光芒一映,愈發清晰,那一對有些凹陷的雙眼,分外明亮。吳時春扶著老人雙手,看她那一頭越來越花白的頭發,看她那高興地合不攏嘴的衰老面孔,她身上的一切無不染上淡淡的黃光,遙遠的記憶似乎都在這一刻被勾起了。吳時春不由得心里一酸,只想要像兒時一樣,撲在她懷里。但嘴上卻只輕輕喊了一聲,“奶奶。”
老人待挨得近了,方抽出右手,在吳時春臉上來回摩挲,憐道:“乖孫兒,乖孫兒......”
吳時春不等奶奶抬手,早把腿彎了下來,無言地笑著,露出一口整齊白牙,任由著奶奶那厚實且粗糙的大手從頭到頸一點點的游移,心里分外恬靜。那一瞬間,不知怎地就想起了小時候的事,那時候奶奶忙活一天,傍晚閑下來,就喜歡坐在石墩上歇腳抱著他。奶奶知道他怕癢,故意拿那滿布老繭的雙手在頭頸中咯吱,呵他的癢,嘴里還哈哈笑說著打趣的話。那時一向鮮有笑容的吳時春,在老人懷里東躲西藏,嘰嘰咯咯地亂笑,鼻涕眼淚抹了奶奶一身,奶奶卻更樂了。
吳時春兩手握著臉上的那只大手,壓下鼻中的酸意,輕道:“奶奶,你腿怎么了?”
奶奶扶起他,面上笑容不改,溫聲說道:“不礙事,抽回筋,不礙事。你朋友呢,快叫進屋!屋里坐!”
師游方在車旁靜靜地看著眼前的溫馨場面,臉上仍是那云淡風輕的笑,這才走上前來一一問候。奶奶握著師游方的手,親切地問長問短。
吳時春轉頭輕喊聲:“媽。”母親陳玉容仍是那一貫的不爭不搶的笑容,柔聲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吳時春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頓了一頓,問道:“媽,我爸呢。”老太太聽到孫子問他爸的事,忙又轉過來,不等兒媳婦開口,接道:“鎮里有事,飯后才回,不管他,不管他。”老人那只不撐拐的手,仍緊緊握著師游方的手。
好容易哄好的小晨晨此刻跑到吳敦跟前,要幫他搬行李,姑姑笑道:“站老半天,這下老太太高興了,行了,都進去吧,大門口站到過年不成?”
吳時春投以抱歉的眼神,師游方回以一笑。
吳時春接過奶奶的拐杖,說道:“奶奶,我背你吧。”
奶奶哈哈大笑,“你瘦胳膊瘦腿兒,可背不動奶奶這把老骨頭喲。”但見孫子執意要背,無論如何拗不過,便也不顧兒媳婦和閨女的勸說,趴在了彎腰扎馬的孫子背上。吳時春雙腳穩穩一撐,輕巧將老太太背起,邁開坦坦的步子,四平八穩往前慢行。她雙手放在略微瘦削的肩膀上,嘿嘿直樂。
奶奶還是印象中的奶奶,瘦瘦的,小小的,除了那雙大手,從沒胖過。小時候是她背著他,在斜斜的夕陽中,她哼著曲兒,背著背著,他就在那也不知從何時起就彎了的背脊上睡著了。現在二十多年過去了,換成他背著她,昏黃昏黃的陽光下,她在他的背上,一對老眼迷離,恍惚如夢。
院中的柿樹與蠟梅依舊,只有那秋千架似乎更新了。臘月二十八的這天下午,吳時春回到了家中。
芳滿庭
師游方像個南北間闊游的出家人,說像不準確,因為這人確實是個釋門弟子,不過并非落發出家的那種,在牒的俗家弟子,從不在廟宇中寂然坐禪,跟正常人的生活沒兩樣。雙親在師游方長大有了自理能力后,互相默契地將締結了二十年的一紙婚約一破兩半。其中一個在云南當地一座古剎中從此忘外修行,后來機緣巧合擔任了一寺住持,另一個在紅塵中仍舊瀟瀟灑灑。
師游方倒也有些佛緣,對“分崩離析”這件事,從頭到尾似乎一個完全不相干的陌生人,看得比誰都開。自打出了校門,一不投簡歷,二不鉆體制,三不拼創業,來了個輕車簡從,云游天下。依此人自己所說,讀了萬本教科書,睜開眼來看天下,各有各的造化。得道之人,大抵如是。
與吳時春的相遇純屬是個巧合。那時師游方游歸本鄉,被做住持的出家人老爹臨時抓了壯丁,在那個算不上什么規模的大雄寶殿暫時充當廟祝,布施香火符箓。虔誠的信男信女師游方見得不少,一開始根本沒有在意蒲團上那個跪地長禱的與自己差不多歲數的年輕人,正滿心念叨著當日的兩碗齋飯,誰知忽然間跟他來了個四目相對,師游方一向平靜的心湖上,猛然叮咚一聲,投入了石子一般,泛起陣陣漣漪。
竟不知哪世里傳來的似曾相識感!
那一張還算白凈的臉上,眉目間有三分女兒的柔,尤其是那一對好看的眸子,微亮著神潤的光,不大的嘴上兩唇微厚,鼻梁秀挺,五官在一起是沒有十分出色卻會讓人覺得剛好的那種。不過師游方卻清晰地看了出來,他臉上心上郁著一股將開未開的苦愁。
師游方天南海北地亂跑,以素有的“貧嘴貧舌”功夫,跟人搭腔湊近乎,不要太得心應手。三兩句話,就此結緣,而后從云南一路東下,經貴州、湖南來到湖北咸寧,吳時春的家鄉——永安。路上師游方故意沒話找話地閑聊,從吳時春口中東拼西湊,得到了他家里的情況。
爺爺在他父親還小的時候就走了,還有一個小姑姑,在那個跟天老爺掙口飯吃、物質相當貧瘠的年代,是他那再早幾年出生就要裹腳的奶奶,全靠著自己一雙手把兩人拉扯大的。后來父親也爭氣,肚子里灌了幾年的墨水,在家鄉包魚塘、種果樹,成了不小的規模,后來也因此入了黨,在小地方的領導班子中占得一席。
還有個弟弟,現在接了父親的班,據說趕在他這個大哥的前頭,馬上要結婚了。小姑姑嫁得不遠,兩口子雖跟他們不住一塊,也都在家里一塊經營,歲歲春節,都在一起過,小家庭里人不多,倒也熱鬧。
至于吳時春自己主動輟學的事,師游方沒多過問,一路上只是談天說地,插科打諢。
師游方坐在吳家大堂的沙發上,跟那一臉慈祥的老太太說些家常話,老少兩人看著吳時春跟小晨晨兩牛角力似地嬉鬧,笑聲不斷。
這時見到一個身形健碩的男人,一肩高一肩低,腳下邁著穩健而堅實的步子,往家里走來。師游方看到那張棱角分明的國字臉就知道,那是吳時春的的父親吳印,提早在飯前回來了。
老太太見到來人,把小外孫叫來,對大孫子溫言說道:“春兒,好好跟你爹說,不怕,啊,有奶奶呢!”吳時春答應了。上前一步,迎在前面,恭聲喊道:“爸。”
吳印半眼不瞧,直奔屋里,仿佛跟前沒有這個人一樣,爽朗地笑一聲,忙擺擺手招呼道:“坐坐坐,歡迎歡迎!把這里當成自個家,一點兒別拘著!要把自己當外人,那可就別怪我們也跟你客氣了!”聲氣粗壯,渾厚有力。師游方笑回道:“叔您放一百個心,從沒外人的覺悟!哈哈......”說著轉頭看了一眼老太太,哈哈大笑。奶奶也笑道:“這樣好,這樣才好!”她邊說邊給吳時春使眼色。
吳時春會意,忙倒了杯滾燙的熱水,兩手端著,叫了聲“爸”,遞上前。
吳印側對著客人坐著,目不斜視。吳時春仍舊保持著前傾的姿勢,手指已經微微變紅,聲色不動。
師游方早發現了父子二人不尋常的關系,于是跟這模樣性情都有些粗獷的大叔,找了個理由,拉著已經成為好朋友的小晨晨,離開了現場。
過了半晌,吳印忽然埋怨說道:“娘,你掐我干啥?”
吳時春忍著疼,開口說道,“爸,您喝水。”
方才還一臉笑容的吳印,立馬一百八十度大變臉,冷笑道:“誰是你爸?俺們可不認識!”
老太太看不過去,把水杯接了,重重放在茶幾上,杯中水濺出數滴。
吳印道:“娘,您也別瞪我,您知道他這半年干啥了?好好的研究生,念著念著,消失了半年,學校老師打電話問我,我上哪知道去?這就是您寶貝孫子干的事!您還怪我!”
老太太脾氣也上來了,“你好好說話!春兒從來不是不懂事的孩子,有什么話不能說明了!”
吳印重重哼了一聲,“哼,叫我怎么說,翅膀都硬了,還愿意跟我說!”
吳時春低著頭,緩緩說道:“爸,我錯了。”
先是手底下帶著十幾號人一起發家致富,后又在鎮委一心為人謀福祉的吳印,向來說一不二,一身的硬骨頭,即使在面對市里下來考察的領導時,也半分不虛。但這時看到眼前大兒子低頭不敢看人的模樣,心里沒火也起了火,騰地一下站起來,伸出一只滿是細長疤痕的粗糙右手,揚在半空中。
吳時春這時反而抬起頭來,緊盯著吳印怒火樣的雙眼,眼皮一下不眨。
老太太看到兒子作勢要打孩子,身子還沒完全站起來,已然拿她那撐了沒多久的拐,狠命打在兒子臂膀上,喘吁吁地怒罵道:“我日你奶奶個腿,你干啥!你能耐了!日你個......日你個八輩祖宗!”罵著還一把將高她一個頭的兒子,扯倒坐在沙發上。
吳印揉著胳膊,咧開大嘴笑道:“這老太太,勁真大!看你說的,我這不是沒打。”老太太握著吳時春的手,“你敢!”
再過幾年就要步入花甲之年的吳印,苦著臉道:“唉,可憐吶!有了孫子不要兒子,你瞅瞅,找誰說理去!胳膊疼啊,嘴也渴啊,沒人疼嘍!”
老太太這才退了怒色,拉過吳時春。吳時春再次端起那杯仍舊滾燙的熱水。
吳印呵呵一笑,左手接了,喝了一口,燙地齜牙咧嘴。奶奶罵了一聲“狗臉”,哈哈笑了。
為一眾人等作探子的吳敦,搡著晨晨走進廚房,笑道:“好了,沒事了。”包括打下手的師游方在內的幾人,相視一笑。
隨著煙火氣濃濃地升起,一頓晚飯準備停當,包括小晨晨在內總共八人,一桌子七個菜一個湯,最普通不過的家常菜。吳時春的母親掌勺,仍舊一貫在外相上拿不出手的那種,但味道得到了上上下下一致好評,游東逛西的師游方一個勁地稱贊。老太太坐主位,旁邊一左一右是吳時春和師游方。吳時春不喝酒,奶奶早親自盛了兩碗飯,一碗是給他,一碗給那小外孫,笑臉看著,吳時春當晚罕見地多添了一碗,吃得異常香甜。
后來的師游方才知道,那碗老太太親自為自己這個客人盛的米飯,是她珍藏的細貴貨,連天天念叨的親兒子平日里都沒當天那待遇,他姑姑求了幾回,老人卻一直裝聾作啞。從插秧到收獲,連去殼都是她自己一點點舂下來的,親力親為。用雞糞喂養出來的大米,一分地一年收不到百來斤,師游方后來經過了許久許久,仍舊念念不忘那個特殊的味道。
吳印今天大約是完成了重要的工作,尤其開懷,一定要跟比他還壯碩的小兒子整兩杯。卻不意發現了師游方深藏不露,酒量驚人。那白酒度數不高,入口醇香綿柔,不過后勁大,但人家一杯接著一杯,豪邁得像個久經沙場的糙漢,任千錘百煉的吳印也咋舌不已。四五輪下來,面不改色,一張笑臉還是那張笑臉,云淡風輕,倒是吳印爺倆,潰不成軍。陳玉容不勝酒力,勉強意思一下,姑姑要不是因為晚上開車,也要上陣廝殺個三五回合才罷,只好說定了除夕夜里再來一較高下。
推杯換盞,言笑晏晏,其樂融融,老太太一晚上愣是沒合過嘴。
小晨晨死活不愿意跟著一塊回去,只抱著吳時春不愿放手,奶奶也執意要他留下,笑說讓這小火爐給他哥哥暖暖被窩,比那啥調的好使,大伙聽著都樂。姑姑坐在駕駛席,把吳時春叫了上來,小晨晨在車玻璃外呵氣作圖,探頭探腦,做著鬼臉。
“春兒,你跟那姑娘,到底怎樣了。”
吳時春憨憨一笑,“姑,你咋也婆氣起來了。”
姑姑笑罵道:“你個東西,我揍死你!敦兒都趕你前頭了,你抓抓緊,啊。你媽不好說你,你老子也不問這事,就我偏要討人嫌,跟你碎兩句。個小東西,一說這事,你就裝傻,跟我還有什么不能說的?你聽我說,你把她帶家來,其他的啥事別管,我跟你老子來辦,咱家里什么都不缺,就只要她這個人。再說了,人家姑娘也大了,不能總等著你吧,對不對?”
吳時春右手跟小晨晨的手隔著玻璃貼在一塊,眼睛看望著遠方的黑暗,“哎呀”一聲,沒了話。
姑姑沒好氣,“得得得,說多了你又該嫌我絮叨,滾吧滾吧。”吳時春笑道:“等下。”說著掏出了一個物件,姑姑接了,放在手上一看,以紅繩系就,方形的那頭有看不懂的字,問道:“是什么?”吳時春回道:“平安符。”說著下了車。待車門開了,姑姑說道:“寶貝,我回家了。”
小晨晨抱著表哥的手臂,淡淡回道:“哦,你走吧。”吳時春姑姑氣道:“這倒好,親媽也不要了!大的小的沒一個省心的!”車門關上,姑姑又把車窗降下,歪著頭,“春兒,你好好想想,啊。”
老太太囑咐一聲,“路上慢些,快回吧,別耽擱了。”姑姑把那符小心掛在車上,也喊了一嗓子,“這老婆子,巴不得趕我走!”不知道的還以為娘倆隔空吵架呢,不過那拄拐的老太太,始終是一張笑臉。
確認姑姑到家后,吳時春把平安符和一串兒佛珠,一并給了奶奶。“奶奶,放心吧,這都不是錢買的,平安符是在佛爺座前求的,佛珠是師游方知道你念幾聲佛,一定要我送您的。瞧,廟里的住持念了幾千幾萬遍的經,才這么亮堂。”奶奶欣慰道:“好好,我的乖孫兒最疼奶奶!”
又說了半天話,才被老人半推半趕著回了自己二樓臥室。
晚上九點,兩個發小整齊劃一地在攏共只有三個人的群里嗷嗷亂叫,說明天中午要為吳時春接風洗塵,他問過家里,確認沒事后才答應,另外說明了明天還有個好朋友,二人更是高興,然后那個常年死寂的群里又徹底安靜了下來。有些人,有些事,終歸無需多說,心里一直都有,一直都在。
洗過腳后,小晨晨三下五除二先鉆進了被窩,嘴里嘻嘻哈哈地說著什么小豬佩奇、什么鎧甲勇士、什么懶羊羊.....每到這種時候總是晨晨一張小嘴噼里啪啦,除了那個小豬,吳時春從始至終只有干瞪著眼聽他掰扯的份兒,頭大如斗。
這時候他母親敲敲門然后拎了一壺水走了進來,見他還沒睡下,坐在床沿,揉著晨晨的頭,以春風樣的聲音輕柔說道:“春兒,咋還不睡。你這屋冷,你爸說什么都不讓給你裝空調,取暖器也讓他給收了,你奶奶說的話他也不聽,犟驢似的。”
吳時春指向被窩的小子,笑道:“沒事,媽,不冷!你瞧,這不是有個小太陽嘛。正好,媽,給。”陳玉容看了一眼,也不管是什么,一臉高興地收下了。吳時春說道:“媽你忙活一天了,早早歇著吧。”
母親欲言又止,微不可察地嘆息一聲,忙說道:“你上床吧,你睡下,媽就回去。”吳時春只好鉆進被窩,小晨晨立馬手腳并用,八爪魚似的,跟他抱在一塊。陳玉容繞床慢慢轉了一圈,給哥倆一點一點地掖好被子,嘴里反復叮囑,“睡覺裹嚴實些,他還小,你身子弱,別凍著。”看了一眼又一眼,直到一絲兒縫隙不見,才輕輕帶上門出去了。
吳時春做夢似的恍惚半晌,被晨晨拿額頭頂著額頭,才醒過神來,收回思緒,兩人又開始角力起來。他額頭給小晨晨頂得生疼,于是不得已使出了一招圍魏救趙,喊著:“掏你小雀雀兒......”
陳玉容給師游方送了一壺開水,說幾句話,又給吳敦送了水,交代他好些話,然后下了樓。先走到婆婆的屋里,幫還未睡下的老太太蓋好被子,嘴里說著“娘,以后便壺您且放著,我來取。”老太太反而大聲說道:“我老婆子還沒到自己不能照顧自己個的份上!快回去吧,回吧!”
陳玉容應了一聲,剛要走,老太太忽然叫住:“今年立春是在三十兒?”陳玉容笑道:“您老昨兒念叨好些遍,說是年三十晚上,十點半十一點立春,您這會咋又給忘了?”老太太呵呵笑道:“沒忘,沒忘。我踅摸著今年年根兒,北風刮得勤,院里那蠟梅好容易有個把骨朵兒,都給吹了,再不開開,就過了時候了。”兒媳婦輕輕笑道:“操那心干啥,早點晚點,終歸要香一香的,不著急。”這才回到臥室。
她剛進來發覺吳印一邊不住地揉著膀子,一邊又搓弄著肩膀,走過來,湊上去,“把手挪開,讓我瞅瞅。”幫他褪下一半衣衫,露出半個膀子,卻見到腫起來一大片青紫,“這又是咋了么?”
吳印早已經沒那么拼命喝酒了,一家人吃飯,高興歸高興,其實晚上并沒喝多,只是有些傷面而已。只聽這時他嘟囔道:“還能咋了嗎,還不是狠心的老娘打的。”
陳玉容忙去取了紅花油,邊搓揉邊嘆道:“老太太怎么下這么狠的手。”吳印呵呵笑了,“打小她就疼那小子疼得厲害,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還記著上回嗎,市里那位來調研,也不知司機是咋開的車,不小心開到她那一塊田去了,好家伙,這老太太也不管是誰,指著人領導鼻子眼破口大罵,我在那勸了半天,也沒用。末了還是人領導好聲好氣地道了歉,也當著面把那小司機批評了一頓,她才消氣。要不說人領導就是領導,心胸大,不跟咱這鄉下的小老太太一般見識,怪不得人家能夠一直爬到省里。”
陳玉容幫他拉回衣服,又開始揉起肩膀,聽到這,噗嗤一聲笑了,手往那邊指了一下,小聲道:“要說起來,這老太太的嘴也太嚇人,也就春兒能對她的眼,春兒再不回來,非得把家給掀了,這一回來,啥事都好了。怎么,你還想再往上擠一擠?”吳印笑道:“我都要下來了,還擠個屁!”陳玉容問道:“定了?”吳印道:“定了。行,不說了,睡了。”
陳玉容卸下極淡的妝,出了半天神,把相冊輕輕地拿了出來,呆了片刻,把兒子給的平安符好好夾在了中央,又出門看了一眼看各處的門窗燈火,這才熄了燈,上床睡下了。
晚上十點。
吳時春打開手機,點開那個喬治小豬的卡通頭像,今天的朋友圈空空如也,放下手機。小心翼翼地抽出雙手,枕在頭下,兩眼盯著一線光亮沒有的天花板,呆呆出神。過了好大一會,再次拿起手機,又進去看了一眼,仍舊沒有信息,翻了很早之前的,來回看過,然后長吁了口氣,手機才放在床頭柜上。過了片刻,他又伸手要拿手機,但伸出一半,苦笑一聲,又把手收了回來。在被子里把手焐熱,然后放在貼緊他、呼吸勻稱的晨晨那胖嘟嘟的小肚皮上。
黑夜中,他難得笑了,像個孩子。
遙想心
臘月二十九的這天一大清早,云層厚實,沉沉陰著,沒風。
吳時春照著雷打不動的舊例,在吳敦先回去之后,一個人在一座土丘前,盤腿坐下,呆呆出著神。墳有兩座,一個是連他爸都已經沒有什么印象的爺爺的,另一個是在他面前,他姐姐的。
吳時春呆呆看著墳前紙錢燒盡,余燼搖曳。也不知是個半個小時,還是一個小時,一句話沒有。
又過了良久,才開口輕輕微微地喊道:“阿姐。”只見他窸窸窣窣地從口袋中掏出一個錢夾,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張照片。那是一張微微泛黃的的黑白照,里面有兩個孩子,大的那個扎著兩條好看的小辮,一左一右飄在空中,圓圓的臉蛋上是一個大大的笑臉,缺了兩顆門牙。她懷里抱著的那個小的,一頭稀稀疏疏的頭發,小臉擰巴得要哭了一樣,不敢望鏡頭。
吳時春緩緩摸著照片中的人,神潤的眸子中盡是溫柔,他撓撓頭,憨憨地笑了。
只聽他開口低聲說道:“阿姐,今年我見到了一個小女孩兒,她長得可真像你,特別是眼睛,跟你一模一樣。我當時看了她的照片一眼,怎么也放不下,心里有個聲音一直逼著我,去看看,去看看......我那時快瘋了,猶猶豫豫了一個星期,實在忍不住了,我就去了一趟云南。
她也叫小妞妞兒,上了小學三年級,家住在一個山溝溝里,每天要一步一步地走十里的山路才能到學校。那個唯一的老師也是校長,年紀太大了,他說他自己身子骨不行了,雖然想繼續教那群孩子,可他隨時都會倒下。我當時就決定了,我來代替他,無論如何也要代替他。過了年,我就去。
這件事我沒跟任何人商量,我不需要跟任何人商量,我一定要去。如果不去,我心里這一輩子都過不去。為了這事,我可以跟她分開,可以輟學,可以不管奶奶、咱爸咱媽,以后什么也不顧了,但我一定得去。她爸媽本來說到了今年年底,就不再讓她上學了,讓她在家里割草喂羊,過幾年年紀大了就嫁人。我不同意。我跟她爸媽商量了很久,我說‘你們家的活,我來幫忙,只要讓這孩子繼續讀下去。’我要把她從大山里帶出來。
我決定好了,去兩年,正好到她小學畢業,把能教的都教給她,我要讓她走出來。
阿姐,你看,這是她的照片。”
吳時春拿出手機,里面的小娃兒圓圓臉,背著個草簍,張著極有靈性的大眼睛。
只聽他又說道:“她的樣子跟你一樣,但是性子不像你,像我,想上學也不說,難受了也不說。阿姐,你還記得嗎?小時候爸媽和奶奶都在干活,奶奶不在跟前,就只有你帶著我玩,逗我笑,可是,可是后來你走了,再也不帶我玩了。那天要不是因為我,你也不會......”
吳時春說到這里,兩個眼睛就紅了。停了很久,他才把那張泛黃的照片,小心翼翼地收了起來。兩只眼睛似乎望著很遠的地方,輕輕說道:“阿姐,我想你了。”
這時候,暗暗沉沉的天空中,簌簌落下了雪粒子。
吳時春姐姐的事,師游方還是在那天早上聽奶奶說的。老人年紀雖大,但口齒清楚,說起這些往事來,一點不亂。
“那年,小妞妞八歲,春兒才不到五歲,那會兒敦兒還沒出生。
妞兒隨她爹,風風火火的性子,最皮了,也學人家爬樹掏鳥窩,也卷著褲腿下河里逮魚,東頭西頭的瞎跑,整天嘻嘻哈哈的,活像個小子。春兒跟他姐姐正好掉個過,好哭,打小離不開人,我跟他爹娘那會兒忙,都沒空帶他,是妞兒一直帶著他,姐倆最親。后來妞兒念了學,也坐不住,三天兩頭的逃學,誰說也不聽的。
妞兒就還這么帶著春兒,四處逛,帶他到小溪里捉蛤蟆,到小樹林里捉知了猴,身上有一個錢,也給他買零嘴。那一二年春兒就是這么著,一直跟在她腚后頭,春兒這孩子才慢慢有了笑模樣。
那天是個三伏天,傍晚,火紅的半邊天,熱得厲害,春兒說想吃冰棍,可附近沒有賣的,要買只能去二里路以外的地方。春兒不敢去,妞兒是膽大的,說去就去。暑熱天里說下雨就下雨,去的時候好好的,回來的時候,落了場急雨,天又黑,路上看不清。那條路一向沒大有車的,誰知那天就來了一個車,就這么把妞兒碰沒了。后來找到,春兒就蹲在她身旁,失了魂一樣,眼睛里沒一點兒光。
春兒這么些年,心里一直有這么個疙瘩,他總說,要不是因為他,阿姐也不會沒了。兩個都還是孩子,能知道個什么,你說是不是?要說怨,誰也怨不得,要怨就只能怨命,她命里該這么著,誰也沒辦法。”
老太太抱著小外孫,臉上平淡,忽然笑了笑:“我老婆子第一眼看見你,就知道你是個菩薩心,春兒能遇見你,是他的福氣!這么些年了,他也該走出來了,你啊,就是他命里的大貴人!”
師游方忙道:“奶奶,您這話可言重了,啥貴人不貴人的!不瞞您說,我第一眼見著他,也覺得奇怪,就好像多年的朋友一樣,這約莫就是緣分了。所以死乞白賴地跟了過來。”
老太太正色道:“可不是!菩薩說緣法,可不就是緣法!你安心住著,家里沒一個把你當外人!”
上午,姑姑過來把小晨晨接去了,說明兒再來,晨晨小嘴癟著,差點沒哭出來。吳敦一早回來后,就帶了奶奶給的二十斤米,去了未來的老丈人家,今年過年也在那邊過了。吳時春頗為意外。兩個少年玩伴在十點鐘準時過來接了吳時春和師游方,直到下午五點鐘才回。
晚上吃過飯后,奶奶把吳時春叫過一旁,說是紅紙買來了,要他明兒把家里對聯都寫了。家中大小活計,打小從沒讓吳時春動過手,但這件事,年年都要讓他親力親為。寫大字是他老子打小特別要求的,那些年里不論寒暑,每天一個小時的冷板凳,是吳印定下的死規矩。
冷月里是跟伏天完全不一樣的,吳時春打小體質又弱,規規矩矩坐下來,但身體冷得直發抖,就這樣也仍然要堅持。從坐姿、握筆到一筆一劃,無不要求板板正正,一點余地沒有。在這件事上,奶奶破天荒地從沒有出聲反駁,由著她那兒子嚴格呵斥。
吳時春師法的是柳體,從始至終寫的都是正楷,那年上中學,他偷偷寫了幾天行書,后來被他老子知道了,要不是奶奶攔著,差點沒一頓打,他媽也跟著勸了好久,爺倆才平靜下來。吳時春自那以后,只有在學校寫硬筆的時候,才會偷摸寫上這么兩筆行書。
所以在他寫過三二年以后,家里每逢春節,新老兩個屋子的對聯,都由他包攬,老太太這時候,最是高興。
把春聯的事交代過,老太太溫聲問:“春兒,聽你媽說,你倆分開了?早前兒不還好好的嗎,為的啥?”吳時春被奶奶那厚實且溫暖的大手握著,呆呆一笑,“奶奶瞧您,分就分了,哪還有為啥。”
奶奶嘆息一聲,語重心長說道:“你們小孩子的事,奶奶本來不該過問,奶奶雖然老了,眼也花了,耳也背了,但奶奶心里敞亮。兩個小孩兒在一塊這么幾年,一直好好的,咋說分就分了?要說咱春兒是那不懂事的孩子,對不住人家,擱我老婆子第一個就不信!你要說人家女娃兒不懂事,那我老婆子就更不信了,咱春兒看上的女娃,就算她再差能差到哪去?
奶奶從小把你帶大,你是啥樣的人,奶奶心里比誰都清楚。你聽奶奶說,那女娃絕不是那些不懂事的小妖精,咱遇上了就是上輩子的緣分,求也求不來,攆也攆不走!你有啥事,多跟人家商量商量,你不也說了,人比咱能耐嗎?你爹那么彪的一個,有啥事,不也跟你娘商議不是?有啥事,說出來,不能一個人總藏著,咱得信人家。”
老太太把手放在他頭后一遍遍滑過,“咱春兒最聽奶奶話了,你心里也別犯難,這事兒聽奶奶的,回頭跟人姑娘說說,啊?”
夜深人靜,吳時春躺在床上,把奶奶的一番話,來來回回咀嚼,可是他想來想去,心里有兩個小人兒不住爭吵似的,總也作不了決定。煩亂中,摸起了手機,一看時間,已經九點五十八分,他習以為常地打開那個喬治小豬的頭像,年二十九的這天,朋友圈里仍舊沒有任何動靜。吳時春心里越發煩亂了。
天地春
仿佛是心疼吹了這么些日子的北風,要為黃土地上的生靈,蓋上一床厚被似的,大雪下了一日夜,仍沒有止歇的勢頭,年味就在這樣鋪天蓋地的雪花中彌漫開來。
吳敦是那種行事沉穩,但嘴上向來沒有幾句話的性子,這年年底,他一時不在場,似乎也沒有什么感覺,家里反倒因為多了一位口齒伶俐的客人而增色不少。此起彼伏的鞭炮聲喚醒了幸福的三十,安康的煙火氣,從鍋碗鉆到人身里和心里。幸福大抵就是這樣,簡簡單單,但格外有滋有味。
吳時春一早起來,把筆墨喂得飽滿,但這天卻一反其常,紅紙上筆走龍蛇,寫的卻是行楷。那一筆而成的“福”字,落在師游方眼里,格外有那“天下第一福”的味道。吳敦不在家,貼春聯這活自然落在了他父子二人肩膀上,老屋必得用漿糊貼,需要兩個人互相配合幫忙。一路上吳時春跟遇到的熟悉但叫不上來名字的面孔打著招呼,反倒是他老子不大說話,見到人了,只點頭笑笑。
吳印刷漿糊,個子稍微高一點的吳時春貼上,里里外外的門窗沒有一個落下,最后才把大門貼上。吳印站開幾步看著新帖的春聯,點頭道:“不錯。挺拔的中正之中,又有了幾分靈氣,是那么回事了。”
他老子越是不說這事,吳時春就一直懸著心,走了一路,直到貼完對聯,都不知道怎么開口,完全沒想到他會說出這幾句話,“你不是一直反對?”
模樣天然有些匪氣的吳印呵呵笑道:“還能一直跟小時候一樣嗎,我又不是個老頑固!你性子內向,心事重,如果再寫行書,我就怕你陷進去再也出不來了,所以得用正楷來收一收。”
吳時春沒好氣,“那我現在就能寫啦?”
吳印沒聽見他這句話似的,答非所問,“我聽到你自作主張的時候,就怕你是一時興起,沒有仔細琢磨。從小到大,一直跳不出來問題的框架來考慮,遇到事情了,也從不跟大人商議。這么大的事,一句話不說,我當然生氣!好歹也是經過些事的人,做個參謀還是稱職的吧?就算文化水平不行,好歹能湊在一處討論討論。可一個電話打來,人都跑到云南了,你叫我這當爹的還能說個啥?
是好事!既然決定了,就好好去做,也不求什么成果,起碼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至于以后,如果在外頭混不下去了,不行就回來,你老子好歹有幾畝魚塘,幾畝果子,夠你吃喝的。”
紛飛的大雪中,側著身子的吳時春喉頭哽咽,不發一言。
吳印咋舌笑道:“咱們家從你爺爺,你奶奶,你老子我,包括你媽,你姑姑,你弟弟,沒一個孬的!前日回來,你小子那一眼瞪得,嘿嘿,有你老子的風骨!這才是咱老吳家的種,怕個球!該困難怕咱們才對!”
吳時春撇嘴:“你咋還吹上了!”但話音未落,已然露出一個笑容。
吳印隔了半晌,忽然緩緩說道:“春兒,學校的事,看能不能跟老師再商量商量,我知道你的意思,不過話說回來了,都要畢業了,就這么扔了也怪可惜。”說完這話,他再次點頭,哈哈笑道:“這字寫得,不孬!哎,我說,你給你奶奶給你媽的寶貝我可都瞧見了,咋說,就你老子我沒有唄?”
吳時春看父親粗獷的臉上竟然有幽怨味道,一時哭笑不得,“你不是一直不信這些?在抽屜里。”
吳印眼里放光,故意正經說道:“信不信是一回事,有沒有是一回事,別扯一塊。”
大雪直下到晚飯時分,才慢慢開始變小。
年夜飯上,奶奶特意準備了一尾鯉魚,家里魚塘中養出來的,個頭不甚大,但背脊鰭尾皆呈金紅,老太太那時候一眼相中了它,說要留給孫子。直到大年夜才讓它上了桌,老太太也不顧客人在場,無論如何堅持要讓乖孫兒下第一筷子,還再四要他把那魚背脊夾了,一圈人跟著一塊相勸,吳時春苦辭不過,這才伸出了第一筷子。隨著他這一口,年夜飯才正式開始。
姑姑仗著有了自家的專職司機,沒有了后顧之憂,也開始逞一逞老吳家的家傳豪氣,和師游方倆人酒來杯干,頗有兩軍主帥上場搏殺的不二威風,到最后還是在他們那個圈子里,無論巾幗須眉都不遜色的姑姑惜敗一城。倒是前日晚上喝個鼻臉通紅的吳印點到即止。老太太笑呵呵地勸著喝大了傷身子,一貫喜歡頂兩句嘴的姑姑,這回乖乖聽了話,春風滿面。
老吳家的酒桌上,從沒有把人喝得不痛快的先例,這點無論是吳時春他爸,還是他姑,又或是他弟弟,從沒有。不管外面怎么樣,既然到家里桌子上坐下了,就是自家人,你要想喝,盡情陪你,如此而已。
大雪停歇的節點,竟跟這場年夜飯,出奇的一致。外面是壓彎了好些年頭柿樹枝條的冷艷雪美人,里面是酒闌飯罷說說笑笑笑脹肚皮的一家子,想來圍爐夜話,不過如此。終歸有了這樣平淡至極唾手可得的溫暖,才是新年。
殘席撤去,仍舊圍聚著,說著永遠說不完的話。吳時春跟小晨晨兩人結伴放煙花,結果沒有吳敦在場,一個比一個膽小,末了還得常勝將軍師游方下場斡旋一二,這才跟洗凈了的夜空勝利會師。奶奶則告了聲恕,獨身去往一間內室,那里有一個孤零零的牌位。
老太太按著年年如是的習慣,給那走了好些好些年的老伴上了香,拄著拐站在前邊,嘿嘿笑笑,“老頭子,又是一年了,你那邊新年好!吃飽喝足了,就過來陪我說兩句,我老糊涂了,他們年輕人說的話,我老婆子現在可聽不懂啦。
喲,你聽,外頭是那倆小子放炮仗了,呵呵呵。咱敦兒今年去他老丈人家去了,咱親家只有一個閨女,讓他去忙活忙活,也好。啥禮不禮的,老婆子啥都不懂,咱也不來那套,定下來了,就是咱家的孩子,明年把婚結了,再過一年吶,生個大胖小子,咱可就有了重孫了,你就美吧,哈哈。
小的沒啥,就是這個大的,我老婆子一直放不下。咱春兒外頭像你,這幾年長大了,不像他爹,越跟你倒像了。你那會就天天忙來忙去,這家有難幫這家,那家有難幫那家,一半下不閑著,心里最熱乎的。我這可不是怨你。
春兒這孩子,心眼也隨你,實在,嘴上不說,心里想著,雖說吃虧是福,但也不能總這么著。你累了一輩子了,那也沒辦法,我知道。可咱孫子不能這么著,他有心,又有本事,以后有地方給他發揮的。可就是太心細,自己個兒好琢磨,啥事都憋著,咱妞兒的事,打她跟你去了,一直擱在心上。唉,妞兒是個苦命的孩子,可過去二十年了,也該是個頭了。
你幫襯他們,應該的,我老婆子苦點沒啥,咱兒子也熬出來了,連咱敦兒也是為人辦事的人,我給你留的這點骨血,都是好樣的!我老了,眼睛花了,但心里不瞎,春兒是辦大事的人,將來比你、比他爹都強!但是他不能這么苦著,得靠咱們拉一把,這孩子吃的苦太多了!二十年了,二十年了!”
老太太說到這,胸口起伏,手上的拐猛地往地上連敲兩下,平息半晌,只聽她又說道:“春兒打小哪個不說他好?妞妞走了,后來有了敦兒,春兒這孩子再沒主動開口要過任何物件,有什么好的都給了敦兒,你瞧瞧他那身子骨,外孫兒過兩年都要趕上他了!你不心疼,我心疼!
你在那頭帶一個,我帶兩個,咱春兒看起來文靜,其實他是最爭氣的一個!這點你比我清楚!那時候你一聲不響撇下我去了,我一個寡婦,拉扯兩個孩子,老婆子從沒怨過你!那是我的孩子,應該的,我也不求誰!但這孩子的事,你再不想著想著,你可別怪我翻臉!年輕那會,我天天跟你好聲好氣,現在我老了,老糊涂了,我可不講理了我跟你說!他要再不好起來,我昏了頭,敢把你墳撅了!你少跟我嬉皮笑臉,你看我敢不敢!”
迎著暗淡的光,老太太眼光閃爍。過了好大會,才走上前去,一邊把那神龕拿凈布擦了又擦,一邊輕笑著、呢喃著,“等咱春兒成了家,再添個娃娃,我老婆子就去找你,再等我幾年。”
外面的煙花,似乎從很久很久以前,到很久很久以后,就這么一直絢爛著,沒個盡頭。吳時春抱著小晨晨,呆呆看著漫天星,心中想著這么瀟瀟灑灑地綻放,可真好。
從沒見過抽煙的師游方,不知何時叼起一根煙,吳時春雖然不抽,但見過不少人抽,認得那吞吐與拿捏的姿勢俱為老道,煙霧縹緲中的師游方,若有所思。吳時春看著那雙漆黑到不能再漆黑的沉淵一樣的眼眸,沒來由地想起了相識的那天,在那座佛殿中,一尊金剛,一尊菩薩。怒目的金剛,低眉的菩薩,似乎同時存在于那一對眼睛之中,吳時春為自己的這個想法,很有些丈二和尚的味道。
小晨晨被他爸媽帶進了屋里。剩下的二人坐在鋪了坐蓐的秋千上,陳玉容送來了兩件大衣,兩人披著,昂首看煙花不絕。過了很久很久,終于靜了下來。此間的師游方連續抽了好幾根煙,微豐潤的圓臉上因多喝了幾杯酒,略有春色。
師游方忽然開口,打破了平靜,“你那倆兄弟不錯。”吳時春“啊”的一聲,摸不著頭腦。
師游方笑說道:“有點虎目味道的王沖,昨天一直調侃你和那位老板娘,沒想到你當年還有這么一段糾纏,看著不像啊,哈哈。他說起你從小到大的笑話來,喲,那可真是半分不帶嘴軟的,把我給樂壞了。你別打斷我,說了一句,隨時可能忘了下一句,先聽我說。如果我沒看錯的話,他應該在那戰場一樣的商場中,是個狠角兒,但是他開起玩笑,一點不會讓人覺得難堪,從頭到尾沒有感受到一絲戾氣,像個活潑的孩子。
開車的周君行,是叫周君行吧?多喝了幾杯,頭有點暈乎。以他的沉穩開車技巧,但車子的感覺上明顯有些生澀,恐怕那輛老大眾帕薩特不是他的車吧?你這兩個小伙伴,從吃飯到玩,對你的事,一點不問,從頭到尾一心想著讓你高興開懷,處處都在照顧你的情緒,但同時,談感情也好,說話也好,都是自然而然,一點兒沒有作假的成分,起碼我感受不出來。說實話,我挺羨慕你,這朋友,真不錯。
我來你們家里幾天,我拿你當真心朋友,說實話絲毫沒有覺得有什么見外的,里里外外一丁點都沒有,我一直都在認真感受著。無論是叔叔也好,阿姨也好,他們雖然嘴上不說,心里裝的全是你,我相信你也知道。叔叔是一種方式,從小到大對你約束得肯定很多,但我相信你早也回過味或者從沒有過怨言,因為你知道那完完全全是對你好,恐怕全世界也找不到第二個像你爸那樣對你的了。阿姨就不用說了,我都想跟你一塊喊媽了。
你姑姑是個女中豪杰,這點我承認,她有她的處事門道,外面看起來有些強勢,但是她很疼你,很疼你,跟疼小晨晨沒兩樣,甚至有過之無不及,小晨晨就更不用說了。奶奶真是一位慈祥寬厚的老太太,我尤其敬服她老人家,其實那天我聽到老人家破口大罵叔叔,我一點都沒覺著有什么不舒服,不快活,家中有這么一位老太太,還真求都求不來!外面嘴硬心狠的模樣,其實內心里是一位得道的佛爺,我算半個出家人,比你感受得清楚,這老太太疼你疼得,那可就沒法描述了。
你知道嗎,我第一眼見到你,有很奇怪的感覺,就像宿命一樣。但這不重要,甚至我這個朋友都不重要,當然我也知道,你確實把我當作了一個很要好的朋友。我看得出來你心里有團火,就好像我們佛家的那盞佛燈一樣,是要在人間放光放熱的,但是在此之前,你不能這么一直自困著,我能了解一點你的想法。我說了這么多,其實就是想讓你知道,這么多人都為你牽腸掛肚,于情于理,你都不是這樣自困自陷的人。
你一直覺得有愧疚感,覺得對不起別人,所以反而自我筑起了高墻,想讓別人不要再為你費這么多的心思,是不是?其實人嘛,不就是你為了我,我為了你嘛,這個道理你肯定懂,而且比我懂,但我還是要說。就像我們這樣的朋友一樣,你不求我什么,我也不求你什么,但是大家一塊就是為了互相扶持,你好我好大家好。誰又欠誰什么了?誰又讓誰不快活了?我這么說,真不怕你有什么心思,因為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以前不是,以后更不是。相信我的眼光!相信他們,也相信你自己。好了,我的話說完了。口干舌燥,喝小晨晨的旺仔牛奶去~”
等師游方走開幾步,吳時春倏地喊道:“小師父。”
師游方聞聲回頭,微瞇著那雙深邃眼睛,以一種說不清道不明意味的神色,似笑似不笑,問道:“你叫我什么?”
吳時春開懷地笑了,“小師父呀。”師游方盯著他看了半晌,忽然笑了,云淡風輕,然后輕輕撩了那一頭短發,“這名兒我喜歡,準了!”
仍舊坐在兒時與姐姐一塊常坐的那架秋千上,吳時春忽然想起了當年阿姐推著他,輕輕一推便把他嚇哭了那次,呵呵笑了。然后下意識雙腳一撐,這么些年一直得到妥善保存的老秋千,此時載著他慢悠悠蕩了起來,心里一遍一遍回思著好友的一席話,繼而奶奶的話,父親的話,母親的話,姑姑的話,交錯著在腦海里不住閃現。
如此過了良久,他雙腳穩穩一頓,秋千驟然停下。吳時春掏出手機,剛好十點,點開那個異常熟悉的頭像,這回終于見到了一直心心念念的東西。
那上面是一段文字:
半年了。
從你提出分開,到現在剛好半年。我說過了,你想要做什么我都支持你。說話自然要算話,你既然說了分手,那就分。這半年,我一邊努力工作掙錢,一邊看了那幾本書。要是現在再討論,我可就不會一直呆呆地在旁邊聽了!
《霍亂時期的愛情》里阿里薩和達薩,兩個人隔了五十三年,在老掉牙的歲數又互相得到了超越愛情的愛情,你說你始終想不明白,這樣的愛情還算不算愛情。為什么不算?憑什么不算?愛情是一剎那的迸發,還是一輩子的糾纏,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愛情就是愛情,一剎那也好,一輩子也好,都是愛情!可我不喜歡這樣的愛情!我就要一輩子的愛情!就要一輩子在一起的愛情!不管變成什么丑八怪,就要在一起!
《挪威的森林》里的渡邊徹,木月和直子,還有綠子,那些情感你說你又愛又怕。但是感情歸感情,他們幾個人我都不喜歡。我就要快快樂樂的,他們喜歡凄美,讓他們凄美去,我管不著。渡邊徹就是一個臭木頭,爛木頭!
《紅樓夢》我看了三遍,還是看不懂。但我跟你一樣,不喜歡黛玉,不喜歡晴雯,不喜歡寶釵,小紅我做不來,平兒我也做不來,但我喜歡襲人,也喜歡賈蘭。你說你最最最可憐元春,為寶玉付出了這么多的心思,為家庭付出這么多心思,都可惜了,賈寶玉就是個混小子。那怎么辦呢,誰叫他是個男人,造化弄人給了個女孩心,他要往醉生夢死里走,十頭牛也拉不回來。
在學校里你說的書我都看了,都看了不止一遍,雖然我還看不懂,但是好歹我能感受。你說你不喜歡那樣壓抑,我也不喜歡。渡邊徹不是你,你是你,他是他,你也成不了他,你這輩子都成不了他,我說的!我們的感情也不是阿里薩和達薩那樣,我倆在一起,我在你身上很少覺著壓抑,但還是有,你心里藏了什么,我不知道,我也不問,你想說了,自然就跟我說了,我等著。就像阿里薩那樣,等一輩子!我等了半年,別說半年,就是三年五年,十年八年,就是一輩子,我也能等!
我喜歡你,喜歡你的一切,喜歡你自顧自地說話,喜歡你不顧我能不能聽懂,跟我說這個說那個。你總說你喜歡我要比我喜歡你要早,二年級那年就喜歡上我了,可你知道我是什么喜歡你的嗎?從我上大學第一眼見到你,我就喜歡上你了!我也想知道為什么!
我說過了,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因為我知道你不是一般的人,你有你的路要走,我在你的眼里,常常能夠見到月亮,秋天滿月那樣的月亮。你喜歡我多過我喜歡你,哼,這點我勉勉強強承認。我看上的男人,絕對錯不了!我現在努力攢錢,我養你,過幾年換你養我,養我一輩子!!實在養不起了,你不是說你們家有魚塘嗎,那我就跟你一起去你家,像書里那樣做個漁翁漁婆子,我跟你說,我可一直惦記著呢!
你說等這個字,寺上有竹,竹子如綠玉萬古長青,深山老剎,寂然世外,山中無歲月,寒盡不知年,這就是等。你說你喜歡春天,天地生發,氣象更新,春天來了,柳枝飄扶,你說你一眼就喜歡上了我的名字。你說的話,我一直都記得。你不是賈寶玉,賈寶玉你也做不來,你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我知道你能聽進去別人的話,可話都是你說的,你就不聽聽別人在說什么!
我告訴你,我叫柳揚,不是柳楊,也不是楊柳,就是柳揚,我就是你的春風!今年吹不開你,明年接著吹,你一輩子不走出來,我就生生世世吹你一輩子!我看上你,你就是我的人了,我最喜歡喬治,你就是我的小恐龍,抓到了,我絕不撒手!從開始到現在我喜歡了你七年,咱們就這么耗下去,看誰耗得過誰!
我等著。
吳時春一眼不眨一動不動一字不落地看完,然后如尊雕塑一樣,呆坐出神,天人交戰。那久未綻放的蠟梅,穿過白玉冷美人的芳袖,侵來一股極清極清的幽香,沁人心魄,吳時春被這幽香一激,猛地站起身來,那件大衣落在秋千上。他手中緊握特意求來的如意符,撥通了那個朝思暮想的電話。第一聲鈴聲剛響,電話那頭已經接通,然后萬籟俱寂。如此一秒,三秒,十秒,一分鐘,三分鐘......一直沉默了五分鐘,吳時春終于開口,緩緩說道:“是我。”
電話的那頭,傳來一個輕輕的聲音,“我知道。”
吳時春不再沉默,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像花蕾緩緩綻放,像云霧慢慢散去,“我還要點時間,我......”
對方出聲截斷,“我等你。”
......
吳時春掛掉電話,十點三十七分。大紅的春聯和垂著瓔珞的喜慶燈籠在白雪世界中悄然嬌艷,燈火煌煌。一個雪中孤立的身影,轉頭大步邁向家中,在一屋子暖洋洋的光輝映照下,他臉上的笑容燦爛得如赤子一般。屋里人似乎察覺到了他的動靜,一個個相繼轉過頭來,盡是笑臉。電視中的晚會節目,是一首老歌《甜蜜蜜》,正唱著:“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里......”
吳時春剛走出三步,手機上的時間跳到三十八分,此時地氣從腳下的厚土中,竄天的飛龍一般向上奔涌而出,輕微難察地震落掉一層薄雪,整個人間地表迎來一聲幽微沉悶的吐息。守歲迎春的人們,早早放起了鞭炮,你未唱罷我登場,震耳欲聾。
這一刻,天地始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