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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長時間里,他都是個不被認可的失敗者。但熊慶華卻覺得,「人過一輩子,總有一些比吃飯更重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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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熊慶華第二次來北京。
和第一次一樣,他應畫廊的邀請來798藝術園區辦個人畫展。展覽開幕前兩天,他從他的家鄉——湖北省仙桃市通海口鎮永長河村出發,汽車大巴高鐵,輾轉七八個小時終于抵達北京。他選擇住在市區內西北角的一個快捷酒店,出了地鐵站還要東拐西拐地走十五分鐘,方才能落腳休息。
他對這塊還算熟悉,因為去年年初來時他也是住在這里。離酒店不遠就有一片綜合性商場,正趕上季末促銷,紅色大甩賣的標簽張牙舞爪地貼在櫥窗上。周六的早晨十點,商場還未開門,隔壁的咖啡館倒是排起了長隊,逼仄的空間里人聲鼎沸,熊慶華穿著一件土黃色的洗得微微掉色的夾克,在人群末尾略略窘迫地遲疑著,不知該站著,還是先坐在一個什么地方。
「我不會喝咖啡。」每次來北京,熊慶華的活動范圍只有快捷酒店附近的方圓五十米,這家商場以及這個咖啡館是他第一次走進來。和周圍正在匆忙又熟練地點餐的「城市人」相比,他顯得笨拙又不知所措,一杯沖泡茶在桌上直到熱氣散盡他都沒喝幾口。下午無事,他本想去幾個心儀已久的博物館轉轉,但又怕「太遠了,繞不回來」。
熊慶華不喜歡城市。
對于在鄉村呆了近四十年的熊慶華來說,城市是陌生的。他從小在村子里畫畫,2009年,初中舊友雷才兵把他的畫用相機拍下來發到網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紅」了——他的畫作在貼吧點擊量上百萬,他開始被網友稱為「中國畢加索」、「最具生命力的農村畫家」。互聯網的影響力比他想象中大得多,之后的幾年來,他不斷地被發現,被贊譽,有人專門去湖北農村找他買畫,而他連價錢都不會談——「你看著給吧」;更多惜才者為他鋪平聯通村莊與外界的康莊大道,某機構甚至請他來北京專職畫畫。但他拒絕了。
「城里太吵了,我畫不出來。」
蛙鳴一到白天就像被按了開關一樣悄無聲息,空氣里只剩水牛的遲鈍地哞叫和半晌間突然的狗吠,不知名的鳥撲扇著翅膀飛遠了,金色的稻穂在風中伏低、搖擺,村莊當然是安靜的。位于仙桃市西南部的永長河村和大多數南方的村莊一樣,這里大部分是耕地和池塘,人們靠著種植稻田油菜和養魚養蝦為生。除了農忙季拋苗插秧忙碌的幾天,村民們的日子通常是悠閑的——早晨吃過飯,四五個好友便在固定的人家里支起桌子,打牌、喝茶、拉家常,開始了和前一天并無二樣的生活。除了熊慶華。
屠夫(一)
他來到家里的二樓的雜物間,這里是他簡陋的「畫室」。畫架上的畫剛開了個頭,刮刀上還粘著前一天的顏料。他接著畫起來。每多畫一點,他習慣后退幾步再看看,時間在目光和畫面的停頓里一幀一幀的流逝,太陽當頭,太陽落山。他顧不上吃飯。
最近靈感特別多,他著急把畫先畫完。
二十幾年來熊慶華一直都這么過來的。六歲,他開始照著小人書自己涂鴉,把手頭的有圖的書都畫了個遍。十六歲徹底輟學,開始在家里專心畫畫。父母都是農民,不理解他每天在家里到底在「研究點兒啥」,但管又管不住。時間久了,他們不免焦慮:別人的孩子都在地里干活,或者在外打工掙錢,怎么就自己家的兒子成天在屋子里不出門?
但時間一長,父母也就無奈地接受了,開始盼望他成為一個「認真的手藝人」。
最初他畫素描和國畫,1996年之后,熊慶華通過翻看畫冊,漸漸意識到大師都是畫油畫出身的,于是轉攻油畫。「我只看頂級大師的作品,學就學別人最好的東西。」他一下子就把國畫那些傳統的技法拋棄了,開始研究畢加索早期的立體主義——「就是那種方塊塊」。他保留了一種習慣,眼前或者腦海中任何一副畫面,他都忍不住把細節放大,再將其解構,變成一個個小塊,然后用顏料呈現在畫布上——牛的犄角,人的鼻子,樹枝的紋理,他熟悉的整個鄉村。
村里沒有人懂他的「立體主義」,實際上根本沒有人看他的畫,人們路過他家的時候只會紛紛咋舌嘆氣,說他被爹娘寵壞了,「玩物喪志」。熊慶華寡言少語,村里閑言碎語卻特別多,他成了大家眼中的「怪物」。成家后,生計愈發艱難,親戚的熟人間的壓力越來越大,沒轍,他放下畫筆去深圳打工。
2004年3月,熊慶華第一次走出稻田和池塘,在老鄉幫助下進了家五金廠打工。他的工作內容是在流水線上負責掰掉手表表殼多余的部分,掰一個,半分錢,每天按件計費。每天,熊慶華最多掰兩千個,掙十元。旁邊一位四五十歲的老伯,每天能掙三十元。
熊慶華無法融入這條流水線。他偶爾在崗位上抬頭,看到黑壓壓一群人,面無表情,長時間重復同一個簡單的動作,「都要懷疑人生了」。
做了三天,他辭職了。
偷西瓜
后來,熊慶華應聘過飛機模型長的美工、「大芬村」的臨摹工人……都不了了之,他的心根本不在這個千里之外的經濟特區,只能又逃回了鄉下,開始在附近小鎮當送奶工。每天,天剛蒙蒙亮,他就騎著自行車車挨家挨戶地送奶。累是累了些,但他覺得滿意,「終于又可以畫畫了」。
村里人覺得他沒救了,畫畫能當飯吃?很長時間里,他都是個不被認可的失敗者。但熊慶華卻覺得,「人過一輩子,總有一些比吃飯更重要的事情」。
素描、國畫、油畫,他的畫作越積越多,有的來不及收拾就扔在一旁,在房間里足足堆了兩米高。有時,熊慶華盯著那些畫里的人物發呆,覺得他們一輩子都無法被人看到,他所做的也不過只是將白色的畫紙變成彩色的而已。最糟糕的時候,他想過「大不了一生就這么過去了,只要餓不死就行。」抱著破罐破摔的心態,他反而越畫越瘋。
還好,這個時代沒有辜負他。
出名之后,他的生活還是老樣子。唯一的變化是「對前途的擔憂沒有了」。以前沒有人欣賞他,導致他也覺得自己的畫沒有用。而現在,他的畫被掛在藝術館高大潔白的墻壁上,這是他以前做夢都想不到的——「以前想都不敢想在北京能開展啊,那么多人來看我的畫、買我的畫。」
現在,熊慶華的畫已經能賣到萬元以上,今年七月他的畫冊兼傳記《不羈的土豆》也正式上市,他從村里不務正業的「留守青年」一躍成為人人都想攀關系認識的「名人」。走在路上,他還是不斷被人指指點點,只不過這次變成一種嫉妒和榮耀交織映襯的復雜情緒。生活富足了之后,熊慶華除了購買更多更高級的畫布和顏料之外,還購置了一臺單反相機——最初是用來拍畫,結果受到一個攝影愛好者QQ群的影響,他開始燒鏡頭、燒設備……直到燒到了頂級。
「和我畫油畫一樣,照相我就要最好的相機。」他對日常的吃穿用住都不太在意,但和興趣愛好沾邊的,就一定要做到自己承受范圍內的極致。
除此以外,他最大的一筆投入是花20萬蓋了新房——這是熊慶華40年里自己的第一座房子。總共有兩層樓,一共50多平米,隔出三個房間,除了一間是熊慶華和妻子的臥室,另外兩間都用來畫畫。他請了專門的設計師將其建造成歐式風格,尖頂,天青色的瓦,灰白黑色調的墻面間留了一排玫紅色的磚塊。周圍是池塘,里面種著荷花。
鳥巢2012
今年七月,在整個湖北省遭遇的暴雨圍困里,熊慶華有了新的生活質量里的新煩惱——他擔心高漲的湖面會淹沒他的新畫室。
熊慶華的兒子今年十六歲,和他當年輟學時的年紀相當。他曾為兒子畫過一張畫像,筆觸溫柔清新,沒有油畫里那種詼諧乖張的神氣。聊起兒子他多少帶點無奈,「今年初中畢業了,卻只知道玩游戲」。他認為兒子不喜歡畫畫是因為小時候看到自己遭到非議太多,從而認定「畫畫不是一件好事情」。他覺得遺憾,但他始終相信兒子是有畫畫的天賦的。
就像他同樣相信自己喜愛畫畫是遺傳了父親擅長木工活兒的藝術基因——即便在那個時候,父親在知道他把零花錢都用來買畫冊時,曾狠狠地揍了他一頓。
他只是不想重蹈這種覆轍。
有一天深夜,熊慶華從電腦屏幕反射的亮光里看到兒子還在打游戲,極其專注,并沒有覺察到他的到來。他嘆了一口氣,默默退出了房間。
那一刻,他突然理解了當年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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