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詩】
歸園田居?其一
陶淵明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
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
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
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
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
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
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
【意譯】
我從小就沒有迎合世俗的氣質,本性自然,喜愛大自然的山山水水。因為失誤掉落到了塵世的羅網中,這一呆就是三十年。我就像被關在籠子里的鳥一樣思念著我昔日的山野生活,就像水塘中的魚兒一樣想念我曾經呆過的深淵。
我終于決定守著我的愚拙的思想,回到我日夜思念著的田園。我在南邊的荒野里拿起鋤頭來開荒,在我的八九間草屋周圍方圓有十多畝地,榆樹和柳樹遮蔽了房屋的后檐,桃樹和李樹羅列在我的堂屋前。
站在我的院子里,遠遠地我可以模模糊糊地看到遠處的村子,裊裊的炊煙飄散在村子的上空。晚上,我還能依稀聽見深巷中的狗吠,早晨公雞們早早地就在桑樹之巔打鳴。
待在自己家中沒有塵俗雜事的煩惱,我的生活真是清閑呀。長久地待在那就如牢籠般的官場中,我身心俱疲,如今我終于回到了我熱愛著的田園,身心終于可以得到徹底地放松了。
【賞析】
《歸園田居其一》是陶淵明的《歸園田居》組詩中的第一首詩,這首詩寫于詩人最后一次出仕,擔任彭澤縣縣令,只在這個官職上呆了八十一天后毅然決然地辭去官職,回到家鄉過起田園生活。與這首詩寫于同一時期的他的散文《歸去來兮辭》,一詩一文,都表達了陶淵明對官場的厭棄,把官場比作牢籠,要讓自己徹底地從官場走到田園生活中去。同樣表達了陶淵明對自己能回到田園生活的無比欣喜。
《歸園田居其一》語言風格平淡自然,然在這平淡自然的語言里卻蘊含了詩人并不平淡的內心世界。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
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詩歌的開頭六句直抒胸臆,表達自己對官場的厭惡。“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我自小就沒有迎合世俗生活的氣質,我的本性就熱愛自由自在的山林生活。這里詩人直接表明自己與世俗的官場生活是格格不入的,天性只喜歡大自然。俗韻和丘山,形成對比,一無,一愛,愛憎分明。這里用丘山來指代大自然。
既然我愛的是丘山,是大自然,那我就應該待在大自然中呀,可是偏偏我卻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一個“誤”字,寫盡了詩人的懊悔之情,“塵網”,塵俗羅網,塵,是浮塵,灰塵,塵芥,塵沙,均有貶義,喻庸俗骯臟。把塵俗官場比作一張天羅地網,一旦陷入其中,就很難擺脫。詩人就這樣陷入這塵俗的羅網,一待就是十三年(三十年系詩人筆誤,其實是十三年)。讓一個本沒有“適俗韻”,愛自然的詩人,違背自己的天性,在塵網中待了十三年,這對詩人會是怎樣的心靈煎熬呀。
詩人就像那被關在籠子里的鳥兒一樣,日夜思念著他的山林,就像那被抓到了小池子中的魚兒一樣日夜思念著他昔日待過的深水潭。其實,詩人從28歲開始出來做官,陸陸續續,出來做了五次官,每一次做官的時間都不長,到寫這首詩的時候是41歲,除了第一次和最后一次出來做官是因為家庭貧困,中間的三次做官是他也想實現人生理想,畢竟陶淵明出生于一個仕宦之家,曾祖父陶侃在東晉時候被封作“長沙郡公”,祖父和父親都做過縣令,外祖父孟嘉在桓溫做過參軍,這樣的家世,讓陶淵明也產生過大濟蒼生的志向,但陶淵明一出來做官就覺得格格不入,覺得自己如同羈鳥、池魚,身心都受到了束縛。既然官場生活,讓他的本性受到了扭曲,心靈也仿佛在油鍋里煎熬,那就干脆徹底地與官場決裂吧,回到我夜夜思念的田園。
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
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
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
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
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
陶淵明曾經給他的兒子留下一封信,說自己“性剛才拙,與物多忤”(《與子儼等疏》)。他說我這個人性情剛直,就是不會敷衍,不會做虛偽的事;我的才能很笨拙。既然如此我就守著我的愚拙,回到我的田園生活中去吧。詩歌接下來的十二句就在描繪自己的田園生活是怎樣的。因為長時間沒有回來,我的田園都荒廢了,我要親自到那南邊的山林去開荒種地。實際種地的情形陶淵明在《歸園田居其三》有更具體的描繪,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
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
我在南山下種植豆子,地里野草茂盛豆苗稀疏。清晨我帶著鋤頭去鏟除雜草,夜幕降臨我身披月光扛著鋤頭回家。狹窄的山間小路草木叢生,夜晚的露水打濕了我的衣襟。我的衣襟被打濕了真的不值得可惜,只要我的回歸田園的愿望沒有違背我就很開心了。
一個出生于仕宦之家的詩人,要親自扛著鋤頭去開荒種地,這在那個士族社會簡直是不可想象的,這會招來社會上多少人的非議呀,即使不怕社會的輿論,親戚朋友的處境也應該考慮呀!但詩人不怕,為了自己的天性,他勇敢地放下他的出身,放下他貴族的身份,參與到最低賤的勞動中去,這在那個時代已經很偉大了。
他還要把自己參與勞動的情形寫入他的詩歌中去。“開荒”是多么日常化的語言呀,詩人去開荒,要經受多少身體上的勞累,但這是他的主動選擇,“但使愿無違”只要不做違心的事情,即使身體上受些折磨都是值得的。他在《歸去來兮辭》的序言中說“饑凍雖切,違己交病”,忍饑受凍雖然是急迫的事情,但違背自己的意志更會使身心受到痛苦。在看似最俗的“開荒”二字背后飽含了詩人多少百轉千回的心靈掙扎呀!他沒有用任何修辭把“開荒”二字美化,也沒有形容自己懷著什么樣的高雅的心態。他就是徹底放下了心靈上的所有的負累,心甘情愿,用自己笨拙的雙手,毅然扛起了鋤頭,走向了田間地頭。
接下來的四句,詩人簡直是在記流水賬,“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統計數字,羅列房前屋后的所種的樹木。還有后面的雞鳴狗叫也寫進了詩歌,這不是很煞風景嗎?但我們透過詩人平淡的語言,看到的是一個自在,安然地享受著他的田園生活的詩人形象。那草屋,那榆樹、柳樹,那桃樹、李樹,那雞鳴、狗叫,一切在詩人看來是多么的親切呀,它們不會讓他感到任何的壓力,詩人在這里生活得多么自由自在呀!如放歸天空自由飛翔的小鳥,如回到深潭的悠游著的魚兒。“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 詩人站在自己的院子里,眺望遠方。朦朦朧朧的是遠方的村子,裊裊上升的是村里上空輕柔的炊煙。多么富有詩意的田園生活呀!
詩人擺脫了人世塵俗的負累(這負累既有物質的,也有精神的)他專注地、從容地、了無牽掛地欣賞著自己生活周圍的景物。大自然的一草一木,讓他舒展了自己的心靈,村落人家又讓他找到了自己在塵世的歸宿。所以他還要說“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正是由于在田園生活中沒有任何俗世雜事的困擾著詩人,他才覺得自己的家也成了“虛室”,放空了的心靈,當然是一派悠閑自得。
“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我的身體,我的心靈,長久地被關在籠子里,現在我終于從那束縛我的籠子里出來了,回到了我天性喜愛的大自然中,恢復了我的本性,我是多么欣喜呀!
身體的牢籠容易打破,心靈的牢籠要打破才真正需要勇氣。陶淵明就是這樣一個了不起的詩人,他超越了那個他不喜歡的、功利的、世俗的自己,真正地讓自己回歸了本性。陶淵明生活在東晉到南朝,這段中國歷史上充滿了戰亂、黑暗、災荒的時代,處于這樣混亂的時代中,他卻在努力追尋內心之中的一份安寧,經過他的不懈努力,他果然做到了。
葉嘉瑩評價陶淵明說:“在中國詩人里邊,內心之中最有持守的、最能夠掌握自己的詩人就是陶淵明”我深以為然,正是陶淵明給了后來的歷代詩人以精神上感動,包括大文豪蘇軾、辛棄疾都在他的詩里汲取到了精神的力量。辛棄疾在他的《水龍吟》中寫道“老來曾識淵明,夢中一見參差是。須信此翁未死,到如今凜然生氣”。我想不但是歷代詩人、詞人,在淵明那里找到了力量的源泉,就是今天,我們讀陶淵明的詩,依然能感悟到他的“凜然生氣”。
【參考書目】
孫紹振《孫紹振如是解讀作品》海峽出版發行集團/福建教育出版社
葉嘉瑩《葉嘉瑩說陶淵明飲酒及擬古詩》中華書局
顧隨《中國古典詩詞感發》北京大學出版社
2017/1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