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回有少女被猥褻的時候,房思琪就被祭出來,用以說明這個心理傷害是多大,說明作者林奕含有多痛苦,痛苦到放棄生命,真的是很痛苦。
可是你們提到她的人,有幾個,把她寫的書完整地看過了一遍?又有幾個看過了她的訪談,還有幾個想到她還有老公父母留在這個世界上?然后觀看完畢,新聞熱度褪下去,散了,等下一個浪頭。
我看過那本書,從頭到尾,是一本很奇特的書。整本書的調子是陰沉壓抑的,而作者對自己的悲傷,始終卻是游移而不確定的。如果截出某些段落來看,在幾近于情色的描繪里,甚至有隱隱淡淡的喜悅。一時里她無比確定她的苦痛,另一時里她四顧無援,她又要合理化她的苦痛才能再活下去,又一時她迷惘地覺得她或許全然錯了,她會錯了世間的意,那不合理的不是別人,是她自己。會有人單純地覺得,她是沉淪在幼年被猥褻地痛苦里,而我卻覺得,把她最后撕碎的,不光光是對自己的不認可,還有文學和文字的不信任。
蕩開一筆去寫最近逃避現實所看的一個綜藝:無尾熊CP。昨天補上的終章里面,吳昕說:“我一直不相信我還會好,在感情這個方面。”一句話就淚崩。在房思琪里面,作者把這個不相信自己會好的小朋友寫成了另外很多女孩:因為無論什么樣的經歷,不斷地接受打擊,不斷地被生活用事實打臉,告訴你,你不行,你不可以,你做不到,請放棄。在谷底,永遠也爬不上來,也不相信還能爬上來,一爬上來就是無情的打擊,那是一種比絕望還絕望的感受。別說一切都會好的,誰給你的保證?生活不是電影,每到結尾都皆大歡喜。
不知道該相信什么的時候,她遇到了文學。又或者不幸的是,她愛上了文學,和她的狼師一樣。
有人說:見字如面。又有人說:花言巧語。如果你真的讀完那本《房思琪》,你會知道作者是一個多么珍惜語言的人。她是把每一個字都捧著,每一句寫下的話都要反復琢磨,務必使字字珠璣的人。她會大段大段地引用自己說過的話,因為她知道她的每一句都是真心誠意的。她把自己的心挖出來給別人看,她對她的文字有信心,她更加相信讀一個人的書,如同和一個人對話,每一個字都是有生命的,都要虔誠以待,不得褻瀆。
她不傻,她只是對自己太有信心。她以為她已經足夠老道,她以為她和文字是一家的。她相信,通過一個人的話,通過一個人的字,通過一個人的文章,通過一個人的眼神,她能知道,他是真心抑或是假意,他應該是見字如面,還是花言巧語。
被他侵犯,又剛巧愛上了他的專長,在恨與崇拜交織里,她選擇了相信他,相信他說的一切。然后她失敗了,一失敗就是很多年。她相信了一個天大的謊言,無法自拔。最后終于看清了:他欺騙了她,而且,他用文字欺騙了她。
想象一下,那個寫出“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的人,一轉身為了一毛五在菜市場和人大打出手;想像一下,寫出“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的人,一轉身揚起手打自己的老婆;想象一下你看著愛人的眼睛問:“你是說真的嗎?”他回看你的眼睛,用篤定的語氣說:“是的。”你信了,你堅定不移地信了那個明澈的眼神,信了很多年,直到有一天,你發現,從他看著你說“這是真的”那一刻,就是一個謊言。你恨他,你恨他,是的,你恨他。可是恨過三秒之后,你最后會懷疑自己還有沒有辨別真假的能力。也許很多年以后,你才能再有信任的能力,傷口才會真的愈合。
林奕含沒有堅持到傷口愈合的那一天。因為她被摧毀的很徹底,信任,戀愛,熱愛,還有信仰。人也許可以沒有信仰地活著,但帶著被摧毀的信仰,要么毀滅,要么重生,絕對不可能帶著殘破的信仰,如同沒有航向的船,會靠不了岸。
然而,每一個提到林奕含的人,都在引用她說的那句話:“老師是愛你。”是的,把強奸包裝成愛,讓一個少女無法分清而深陷其中,固然是傷口,卻不是她最痛的點。
希望你,真的讀懂她,讓她在另一個世界,不再那么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