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門打開,陌生的世界隨即鋪展開來。這里是昌原,一個我從未聽聞的韓國城市。我抓住路人用英語問路,對方態度和善,可惜什么都說不出來。眼觀六路,無處不是韓國文字;耳聽八方,哪里都是咕嚕咕嚕的韓國話。除了工作和在酒店,只怕是要徹底當幾天瞎子和聾子吧。
這么想著,心情便頓時懊喪許多。一整個下午,只有看酒店婚禮算是樂事。看著大媽們穿著各色韓服出出進進,頭一次覺得朝鮮民族服飾美得觸動人心。酒店不遠處的街角,分別寫著“天下大將軍”和“地下女將軍的”木牌并排而立,彷如對聯。后來才知道,那玩意名叫“長丞”,在韓國人的傳統信仰里,是類似門神一樣的存在。路邊的車庫門前,一身制服筒裙的姑娘一邊賣力地吆喝(也許是宣傳在她那停車的好處吧),一邊不斷擺出些類似“Nobody”一樣的舞蹈動作——原來停車場的宣傳還可以這么做啊,實在是開眼界了。
你看,才剛到沒幾個小時,濃濃的韓式風情早已撲面而來了。
以眼觀之,陌生是新奇無限的風景。但要切實地生活于其中,那就成了麻煩的源泉。日落西山,我要吃飯。但我完全不知道,該怎么用韓語去點一餐。四野之下,麥當勞、肯德基芳蹤難尋。我走進樂天商場的快餐店,試著用英語點餐,結果依舊無功而返。我不想復述那一刻貫穿全身的無力感。我只知道,我一定要到外面去吃頓飯,不想把自己窩在酒店宅到爛。
于是我穿過商場穿過街市,忽忽悠悠地飄到了一條小巷。巷子口有一家小小的韓式飲食店。小店裝修樸素,看樣子大概和國內那種賣蓋飯的餐廳一樣毫無特色。本來想拔腿就走,可惜腿腳早已不聽使喚,徑直地邁進了店子的門檻。
沒辦法,我是真的餓了。
剛一落座,店里的服務員大媽就把小菜和菜單端了上來。一張白紙,兩列表格,剩下的全是韓國字母。媽呀,這怎么點菜。我用英語召喚剛才的大媽,大媽充耳不聞,估計也是完全聽不懂吧。完蛋了。你以為會說英語走遍天下,才不是那么回事呢。為今之計,若要吃上飯,就必須得想點非常的辦法了。
于是我抓住了負責盛飯的大媽,因為她總在電飯鍋旁邊,基本不換位置。我烏拉烏拉用英語講了半天,大媽先是咪咪笑著,繼而皺起眉頭,疑惑和焦慮暈染了整個面龐。完了,這世界根本無法就我的語言做出反饋,如何與它打交道,我是全然不會了。倏忽之間我突然覺得,我哪里是外國人啊,我簡直是外星人啊。環顧西周,除了盛飯大媽,其他的店員和食客都在打量著我——
用看天外來客的那種眼光。
怎么辦?腦子里是一片空白,根本想不出一個主意。我得感謝我的本能,那一刻居然是它救我于水火。饑餓促使大腦關閉了一切修辭功能,轉而開啟肢體語言模式。仿佛是突然得了靈感一般,我用左手抄起菜單,右手對著大媽比劃了一個吃飯的動作。
大媽居然真的懂了,招呼她的同事為我點餐。
然后本能再一次大顯神通,指示我迅速掃了一眼菜單,在看起來最順眼的那一欄上打了一個勾。
十分鐘后,熱菜上桌。原來是泡菜烏冬面啊。管不了熱氣燙口,管不了平常不愛吃烏冬面,嗖嗖嗖嗖,幾分鐘一碗面條便下了肚。直到開始喝湯時才突然意識到,我還從未留意過餐廳的內部陳設呢。
其實也簡單,無非是幾張桌子幾張椅子,側邊一座高臺,上面搭了開放式廚房。廚房的旁邊就是奇大無比的電飯鍋,還有盛飯的大媽了。
灶臺之上,大媽們系著圍裙,忙碌穿梭。一會掀開鍋蓋查看情況,一會又在旁邊準備食材。鍋子們順著墻一字排開,下面的文火一閃一現,上面的蒸汽飄揚不絕。大媽們一邊干活,一邊小聲地說著閑話,互相笑著。夜色溫柔,靜謐無聲無息地將小店團團籠罩。
和家里廚房的樣子真的是好像。仿佛看著自己的媽媽在煮飯一樣。
沒有繁雜的裝修,沒有可以營造的情調,只有最家常的風景。
就這樣,我在這全然陌生的城市里,出乎意料地收獲了熟悉而舒適的感覺。原來,我與這城市之間,并非隔著不可逾越的距離。這樣想著,熱湯面的溫暖漸漸流遍全身,通體舒暢。
只可惜,這樣愜意的感受,在半夜餓醒之時戛然而止。那時候,饑餓的本能再度大顯神通,讓我一下參透了那溫馨的開放式廚房背后的問題:食店的廚房之所以開放,主要就是因為做菜不需要煎炒烹炸,用不著放很多油,所以那店里的飯菜必然沒有太多油水。如此飯菜下肚,餓醒那就簡直是一定的。
所以,在這里要真誠地說一句:我們在國內吃的韓餐,和韓國本土的餐食,可能真地并不完全是一回事呢。
在語言不通的情況下成功地點了單吃了飯,感覺自己完成了一項挑戰,得意滿滿。數日后我再次進入樂天商場,經過另一家快餐店。見我在店外停留,店員便出來招呼我吃飯。看我對她的韓語無動于衷,她便換用英語一字一蹦地和我說:
“你看,我們的套餐都有圖片,右下角都有數字的。你用英語把數字告訴我就可以了”。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
原來,我是在無意間選擇了吃飯這件事的“困難模式”啊。
我想我是真地要哭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