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的《小團圓》共十二章,第九章僅四頁,寫鄉下過年唱戲,九莉的所見所聞。這一章非常特別,筆者試從這一章切入來理解“小團圓”的所指。
小生辭別父母趕考,來到舅母家,與表姐相見并定情。舅母著他去趕考,等有了功名再完婚。趕考途中驚艷,遇見一家人家的小姐。觀眾嘲笑旦角“怎么這么難看的?”贊許后來出現的小姐“這一個末漂亮的!”九莉從戲里看到了自己。在與邵之雍的情感中,與之雍寫了秘密婚書的她如同旦角,之雍在信里向她夸贊的小康小姐、辛巧玉等人如同“漂亮的小姐”;在與電影明星燕山的情感中,她如同旦角,漂亮的小女伶如同那位“漂亮的小姐”。九莉不愿看到“考中一并迎娶,二美三美團圓”,中途匆匆退場。
1. ? ? ?九莉與之雍的“小團圓”
九莉在香港念書時經歷戰爭,一個炸彈落在對街“差點炸死了,卻沒人可告訴,她若有所失”。生活在孤獨與絕望中的九莉渴望著一份真情,“二十二歲了,寫愛情故事,但是從來沒戀愛過”。“自從寫東西,覺得無論說什么都有人懂,即使不懂,她也有一種信心,總會有人懂。”就連她的伯樂湯孤鶩也“并不激賞她的文字”。而邵之雍恰到好處地出現了,編輯文姬把之雍書評的清樣寄來給她看,“她有點舍不得寄回去”。因為感激而更加珍惜這個人。與其說九莉沉浸在愛里,不如說九莉沉浸在這樣透徹的“知”里,由此而“信仰”之雍,如同信仰無所不知的神靈。這樣的“落差”注定了九莉在這場愛情里處于被動與容易受傷的位置。
書里對九莉沉浸入戀愛中有一段細膩的描寫,她篤信愛情的“永生”,這一彌足珍貴的回憶“與生命里無論別的什么事都不一樣”。她在盛名之時,不顧之雍敏感的政治身份與他相戀,容忍他身邊有妻子章緋雯、陳瑤鳳;與小康小姐、辛巧玉等人糾纏相戀;又與日本女房東、她的朋友文姬有性關系。她告訴自己:“他對女人太博愛,又較富幻想,一來就把人理想化了,所以到處留情。當然在內地客邸凄涼,更需要這種生活上的情趣。”這樣的袒護、自我安慰,完全是“信徒”式的。
而邵之雍卻對他們的關系含糊其辭。他們相戀于他未離婚時,而他離婚后他又與諸多女人有染。九莉和之雍秘密寫了一張婚書“邵之雍盛九莉簽定終身,結為夫婦。歲月靜好,現世安穩。”戀人?夫妻?情人?模糊而曖昧。
九莉寫過一首詩:
“他的過去里沒有我,
寂寂的流年,
深深的庭院,
空房里曬著太陽,
已經是古代的太陽了。
我要一直跑進去,
大喊‘我在這兒,
我在這兒呀!’”
他沒說,但是顯然不喜歡。他的過去有聲有色,不是那么空虛,在等著她來。
她在等著他的到來,可他的過去里沒有她,他的現在并未只有她,他的未來也未安排她。從一開始她就知道等戰后“他逃亡到邊遠小城的時候,她會千山萬水的找了去,在昏黃的油燈影里重逢”。然而,真的“千山萬水的找了去”,他卻并不高興。“她知道是因為她臃腫的藍布棉袍,曬塌了皮的紅紅的鼻子,使他在巧玉面前丟臉。”
之雍與章緋雯、陳鳳瑤協議離婚后,九莉的姑姑楚娣說:“‘銜著是塊骨頭,丟了是塊肉。’……將來他對你也是一樣。”一語成讖,天性風流的邵之雍即使在逃亡中還與小康小姐、日本主婦、辛巧玉曖昧不明,并恬不知恥地在給九莉的信里寫他和那些女人們的情事,說:“我的毛病是永遠沾沾自喜,有點什么就要告訴你,但是我覺得她其實也非常好,你也要妒忌妒忌她才好。不過你真要是妒忌起來,我又吃不消了。”
這樣的模糊不清未能帶給九莉情感上的安全感和足夠的信任,這樣不確定的感情只能促使九莉在傷痕累累后痛苦地選擇放手。
九莉知道,“她像棵樹,往之雍窗前長著,在樓窗的燈光里也影影綽綽開著小花,但是只能在窗外窺視。”
九莉在之雍逃亡藏匿的小城與他相見,九莉讓他在她與小康小姐之間做選擇,之雍說:“好的牙齒為什么要拔掉?要選擇就是不好。”她想,“等有一天他能出頭露面了,等他回來三美團圓?……那痛苦火車一樣轟隆轟隆一天到晚開著,日夜之間沒有一點空隙。”
回到上海后,郁先生告訴九莉,之雍要搬回鄉下并要把小康小姐接來,希望九莉拿出錢來。她想道:“接她會去嗎?不大能想象。團圓的時候還沒到,這是接她去過地下生活。”她得知之雍已經與小康小姐發生了關系后怔了怔,“按照三美團圓的公式,這是必需的,作為信物,不然再海誓山盟也沒用……唯一的感覺是一條路走到了盡頭,一件事情結束了。”
與燕山在一起后,蕊秋問九莉還在等之雍嗎?九莉笑道:“他走了。他走了當然完了。”陪彼此走一段路,各歸其途后,“走了當然完了”。再與之雍見面,“他們的過去像長城一樣,在地平線上綿延起伏。但是長城在現代沒有用了。”與之雍的過去只能用以回憶,因為在她的現在“沒有用了”。
《小團圓》的結尾,十年后的九莉做了個夢:
青山上紅棕色的小木屋,映著碧藍的天,陽光下滿地樹影搖晃著,有好幾個小孩在松林中出沒,都是她的。之雍出現了,微笑著把她往木屋里拉。非常可笑,她忽然羞澀起來,兩人的手臂拉成一條直線,就在這時候醒了。
在之雍逃亡之前,之雍“微笑著拉著她一只手往床前走去,兩人的手臂拉成一條直線”。那時的九莉明知這愛沒有結果,仍甘愿付出一切去換取溫暖的記憶。十年后,不僅邵之雍與她分離,她自己也遠渡海外,仿佛與過往割裂了。當夢境與記憶重疊,九莉“醒來快樂了很久”。與邵之雍的過往都成了記憶。
2、九莉與燕山的“小團圓”
結識電影明星燕山后,“她覺得她是找補了初戀,從前錯過了的一個男孩子。”與燕山的戀愛如同初戀般純凈美好:在黃昏的時候依偎著坐著。
“他把頭枕在她腿上,她撫摸著他的臉,不知道怎么悲從中來,覺得“掬水月在手”,已經在指縫間流掉了。”
因為她的色衰與病痛,燕山離開了她,與一個女伶結婚了。再見面時:
九莉笑道:“預備什么時候結婚?”
燕山笑了起來道:“已經結了婚了。”
立刻像是有條河隔在他們中間湯湯流著。
他臉色也有點變了。他也聽見了那河水聲。
后來一個午夜,九莉獨自在人行道上走,“用紅紗頭巾捂著嘴,西北風把蒼綠霜毛大衣吹得倒卷起來,一片凝霜的大破荷葉在水面上漂浮。這條走熟了的路上,人行道上印著霓虹燈影,紅的藍的圖案。”她想起燕山,想起三年前燕山在電話里問她:“我能不能今年再見你一面?”她想:“太富幽默感的上帝受不了。”“幽默感”不過是指上帝開的玩笑,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在她自以為找到了一份可握的感情后卻又無可奈何地失去。
曾如同孩童依偎坐在樓梯上時,她穿的正是這件“蒼綠霜毛大衣”。然而時過境遷后,曾經的美好只是映襯出今日的凄惶。已成為過去的人卻仍在回憶里揮之不去,世界仍舊“印著霓虹燈影,紅的藍的圖案”,自己卻如同“一片凝霜的大破荷葉”漂在蒼茫的人間,無根無目的。
同樣在書的結尾,“燕山的事她從來沒懊悔過,因為那時候幸虧有他。”在她與生命中的摯愛分離后,燕山用初戀般的純美愛護著她,她在美好中學習原諒、學習放下,然而,燕山也只是她生命中的匆匆過客。
她從來不想起之雍,不過有時候無緣無故的那痛苦又來了。威爾斯有篇科學小說《摩若醫生的島》,寫一個外科醫生能把牛馬野獸改造成人,但是隔些時又會長回來,露出原形,要再浸在琉酸里,牲畜們稱為“痛苦之浴”,她總想起這四個字來。有時候也正是在洗澡,也許是泡在熱水里的聯想,浴缸里又沒有書看,腦子里又不在想什么,所以乘虛而入。這時候也都想不起之雍的名字,只認識那感覺,五中如沸,混身火燒火辣燙傷了一樣,潮水一樣的淹上來,總要淹個兩三次才退。
她看到空氣污染使威尼斯的石像患石癌,想道:“現在海枯石爛也很快。”
這樣的“痛苦之浴”不僅是之雍給她的,也是燕山給她的。之雍使她對愛情失望,燕山則使她對愛情絕望。無緣無故的痛苦“潮水一樣的淹上來”,卻只有在回憶中才能與他重逢。燕山問:“我能不能今年再見你一面?”“當時在電話上聽著,也確是覺得過了年再見就是一年不見了。”也許九莉會想,今生能不能再見他一面?然而,已是陌路了。
英國作家多麗絲·萊辛在《幸存者回憶錄》中說:“幻想讓自己回到過去。我們每個人都這樣做過多次,找相似的東西和比較不同,平衡頭腦里的事實以便適應它們,調整自己來應對它們。現實狀況是如此不同尋常,夢幻一般,適應它就意味著要習慣這個進程:曾經是那個樣子,對不對?是的,曾經是那個樣子,可如今……”
九莉不停地調整自己應對回憶,她對鄉下的那場戲印象深刻,與其說她記得的是戲,毋寧說她記得的是當時的自己。她在戲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她才會在眾人都興致勃勃地看戲時,“狼狽的在一排排座位中間擠出去。”
“‘大團圓’的結局正是要使中國戲劇里的愛情題材作品可能有的強烈沖突得以緩和,至少是減輕沖突的力度。”(傅謹《中國戲劇論》)從這個意義上,《小團圓》并未讓沖突得以緩和或者減輕沖突的力度,相反,讓過往與生命在平靜的敘述中左右奔突,打破了“才子佳人”的愛情神話,使故事本身具有更加強烈的沖突。
第九章與張愛玲的散文《華麗緣》非常相似,《華麗緣》里,張愛玲用嘲弄的口吻寫“二美三美團圓”:“他那表妹(《小團圓》里寫作表姐)將來知道了,作何感想呢?大概她可以用不著擔憂的,有朝一日他功名成就,奉旨完婚的時候,自會一路娶過來,決不會漏掉她一個。從前的男人是沒有負心的必要的。”在這樣的“大團圓”里,愛情的忠貞已不復存在,男女主人公的愛情也無從談起。
一切的情感燃燒過后留下一地灰燼,殘留在生命里面目模糊,唯在記憶里可以記認,而回憶總是美好的、干凈的。《小團圓》或許正是對幻滅的書寫,對“大團圓”結局的自欺欺人的嘲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