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青山菜市場四個入口的通道都被流動菜販們排得水泄不通,市場一片鼎沸: 吆喝聲、討價還價的爭吵聲、家禽垂死掙扎著的叫聲,還有賣老鼠藥幾十年如一日的《十五的月亮》電音金曲。
西南邊入口處十元店里的廉價功放正聲嘶力竭地吼著: " 浙江...江南皮革廠倒閉了...王八蛋老板吃喝嫖賭...欠下了3.5個億帶著他的小姨子跑了...統統只要十元..."
棐三隨著人群從西南入口緩慢擠進菜市場。她想起自己幾年前給德國丈夫尼克翻譯這首網絡神曲《江南皮革廠倒閉了》時的情形,不由得笑出了聲音。那時候,可沒有想到自己會回國來菜市場工作呀!
她是去年才來青山菜市場接管市場委員會主任一職的。這時間如梭,自己回國已有一年了。為什么是來菜市場工作,其實也沒有那些菜攤老板們傳得那么神奇,不過就是與世隔絕的日子過膩了唄!
"三姨早哦! " 一進到菜市場,左側花店的千般姑娘就甜甜地朝棐三打了個招呼。
"千般早!待會買完菜我再來取花哦!"三姨打著招呼走進市場中間的菜攤區域,每周她都要在千般這兒買一束白玫瑰。
千般比自己的女兒大不了多少,兩人個子也差不多高。棐三的女兒小五去年才被科英布拉大學錄取。女兒離家去里斯本上學那天,兩口子回家在爐火前喝著茶整整聊了一宿。
"尼克啊," 那晚棐三深情地望著丈夫說,"兒子在柏林學建筑一直挺順,女兒也終于選到自己想上的專業。我兩的人生,算是可以重頭又開始一遍啦。"
"親愛的,要不我陪你去中國住一段時間?" 尼克深知妻子這些年為了自己和孩子們舍棄了很多,包括她在中國的一切。妻子無數次和他說,海岸的生活總少了一些市井氣。
"......我何嘗不知道你從來都不喜鬧市喧囂。你就留在海岸繼續靜心畫你的畫。我呢,先回中國看看能不能適應。要是定下來,你和孩子們偶爾來度假看看我就好啦!再說,說不定某天可以在中國給你辦個畫展呀!這些都需要我先去張羅!"棐三躊躇很久,最后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把心里的計劃全盤托給丈夫尼克。
至于為什么會選在青山市這個沿海小城,主要還是她那張二十年來被北大西洋岸各類海鮮給喂挑剔了的嘴。另外因為這個小城位于中國南方,全年氣溫宜人。
天氣和飲食都和海岸差不多,年過半百的她會比較容易適應。
棐三多年來一直在互聯網上關注著國內的信息。前幾年她還加入了豆瓣美食小組,認識了一群熱愛美食的網友。市場這份還算清閑的活,正是在美食小組相識的朋友給安排下來的。
想到這兒,棐三突然想吃點兒海鮮。她和有機菜販子故胖子打了招呼后,徑直從市場菜攤中間的過道走到北面花老板賣海鮮的鋪子。
海鮮鋪名叫"沉魚",據花老板自己說是某年正月初五在青山廟里拜完神后,做夢得神仙所賜。成人用品店的陳老板見招拆招: "誰不知道你每天想的就是多邂逅幾位‘閉月羞花‘的姑娘再把她們都沉進心里去。你這么想可以直說啊,一點兒也不丟人。"
兩人雖嘴上斗來斗去,但私下關系很鐵。據說兩人因為一場市場黑道追殺事件相知、后來發展為密友。二人路見不平的俠義性格和特殊神秘背景也讓他們成為市場里響當當的"市場二霸": 但凡有損害市場利益的事情,這兩位總能迅速擺平。棐三市場的工作進展順利,也多虧了他倆時不時協助。
"三姐呀!才一天不見你又漂亮了。"花老板才殺完一條魚,他拿滿是魚鱗的圍裙擦擦雙手,桃花眼笑成了一條細縫。
"小心我撕了你的嘴,我都快到你媽的年紀啦!" 三姨使勁兒打了一下花老板的那雙臟手。
"三姐,人家都說手是人的第二張臉。您這雙手嫩如蔥白,而且身段宛如少女,叫我怎么叫得出口姨這個字。"花老板接著往下贊美。
"得了,今兒有什么好東西沒? "棐三笑著打斷花老板。這小子張口就來,夸人草稿都不用打,聽者可一時開心但萬不可當真。
棐三拿眼睛往那一堆堆滿是海腥味兒海魚蝦貝類里掃來掃去。多年選海鮮的經驗,她早練就成一雙火眼金睛。 龍蝦,南波基尼貝,扇貝,小黃魚,海膽,牡蠣,紅蝦,海鱸魚....不行不行,這些都吃膩了。
花老板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深知棐三嘴挑,一般的東西吃一回幾個月都不想再碰。來了這么久,她也幾乎把他的海鮮吃了個遍。于是他把棐三帶到宰魚的里間,從角落里掏出一大包顏色黑紅相間,像是什么動物的腳趾頭一樣的東西。
"哦,不可能!花老板,你從哪里搞來這兒玩意!?"棐三興奮極了。她拿起那包沉甸甸的東西,迅速走到了外頭光亮的地方想確定是不是她所知的那種絕世好物。
旁邊尊貴魚店的老板娘和光被隔壁的聲音吸引了過來,她打了招呼湊上前一看: 眼前這包像動物爪子的怪東西,她也從來沒有見過。此刻菜市場已經過了早高峰期,路過的人和閑著的攤主開始圍過來看熱鬧。大家圍著看了半天,都認不出來是什么。
"三姨,您認識這東西?"和光忍不住問。
"這個德語譯叫鴨爪貝,中文叫鵝頸藤壺或者海雞腳。"棐三很激動地解釋,"我以前住的附近海域,是歐洲產鵝頸藤壺最集中的地方,我時不時能從村里漁夫那里弄到一些飽飽口福。但它們只在換流處的礁石上生長,采集這個完全拼性命,那附近每年都有漁民因為采這個喪生。很多西方人叫這個‘地獄海鮮‘,不僅僅是數量稀有,味道更是鮮透靈魂! "
"鵝頸藤壺..."和光喃喃自語,像是想記住這個奇怪的名字。雖然不知道這個東西,但自從棐三拿海明威小說《尼克亞當斯》做幌子滿市場地把和光攤上的鱒魚推廣開以后,她對棐三那張嘴信服得不行。
讓三姨激動成這樣的,應該是極其罕見的好東西吧!和光禁不住想。
"我一個遠房親戚從福建的小島搞到再空運過來的。這東西對水質的要求和三姐的嘴一樣,都非常挑剔。現在反正是不多見嘍!三姐懂品,我呢反正也不會常常賣,給三姐對折算個運費。"花老板趁熱打鐵地說。看著圍起來看熱鬧的菜販和買菜的街坊,他暗暗得意又狠狠打了一次廣告。
棐三打開錢夾,撈出好幾張紅票子出來給了花老板。人群見謎團解開,買賣做成便慢慢散開了。棐三與花老板和光二人又在鋪子外頭聊了會兒,便準備拎了那包東西走回家。末了她又回頭朝兩位老板說,我現在去做,待會端來給大家都嘗嘗鮮兒!棐三租的房子其實不遠,就在市場附近的一個小區。
和光的老主顧來了,她馬上笑臉相迎幫忙去挑鱒魚。之后,成人用品店的陳老板又湊了過來和花老板在海鮮鋪旁臺階坐著抽煙。
"你說的是對的。"花老板拍了一下陳老板的肩膀,"三姐已經差不多完全西化,當著街坊的面,錢我還是收了."
"她那時也就是在豆瓣小組里提了一下,我也沒有想到國內現在還能搞到這玩意兒。"陳老板吸了口煙。
"聯系上畫展的地兒了嗎?"花老板把煙屁股往旁邊地上一捻。只見遠處棐三提著東西正往市場另一頭走去。
"三姨,生日快樂! "千般眼睛里頭有點羞澀,聲音和小五一樣也是甜絲絲的,"今兒的花錢已經有人付啦。"
棐三吃了一驚,拿錢夾的手又打住了,口袋里好像多了幾張紙一樣的東西。她掏出來一看,原來剛給花老板的幾張錢不知道什么時候又被塞了回來。這時她往北面海鮮鋪的臺階上看了一眼,"市場二霸"正朝她揮手打招呼呢。
"這兩個家伙!" 棐三眼睛角一紅,一股溫熱的液體涌了上來。這! 待會來找他們算賬!
急急地告別千般后,棐三一手抱花一手提著鵝頸藤壺往市場東南口走出去。"我得先看看城管卡姆來了沒有,今天這流動攤子可真夠多吶。"棐三邊走邊想,盡量平復心情。
這時口袋里的手機響了起來。棐三把花束夾在胳膊底下,騰出同一只手提那一大包寶貝。拿出手機一看屏幕,是個本地號碼。
"喂,您好!"這個點位應該是有人找她辦公事兒。
"你好,我親愛的太太。生日快樂。"尼克熟悉低沉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溫柔。
"尼克!? 你在哪兒?"棐三有些懵,這時她聽到電話里很熟悉的背景音,"...江南皮革廠倒閉了....王八蛋老板吃喝...三點五個億...統統只要十元...."
"尼克,你個老王八蛋!" 棐三笑得淚流不止。她掛了電話,摟著花提著鵝頸藤壺急急向市場西南入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