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知道陳榮捷先生,是在2008年11月。當時江門市召開“紀念陳白沙誕辰580周年大會暨陳白沙與宋明理學學術研討會”,武漢大學的郭齊勇教授在開幕式發言中,提醒應該關注另一位五邑哲人陳榮捷先生的研究。
會議之后,我開始搜索陳榮捷先生的相關資料,了解到他的生平。陳先生(1901-1994)是著名美籍華人哲學家,在美國弘揚中國哲學六十年,為儒家思想學說傳播到西方世界,做出了巨大貢獻,被人譽為“北美大陸的儒家拓荒者”。還被亞洲研究協會(theAssociation for Asian Studies)授予“1992年度亞洲研究杰出服務獎”,授獎辭稱贊他:“就向西方傳輸中國學術傳統而言,無人堪與之匹敵。”
在看資料的過程中,我被有關他的兩個故事深深打動。據說有一次,他應邀到佛蒙特州北部的一所大學演講,在前往途中的公共汽車上,旁邊坐著一位當地農民。那人跟他聊天,問他是不是洗衣店的小工,陳先生微笑以對,不置可否。
可那位美國人并不罷休,繼續問他是水洗(wet washing)還是手洗(hand washing),陳先生回答:“都不是,我是洗腦子的(I do brain washing)。” 一語道破身處海外的中國人,處境艱難;而作為學者,又身負使命。
另外一個故事是陳榮捷研究者崔玉軍先生的親身經歷,他在一篇文章中提到自己的漢諾威之行。他說從兩件小事,可以看出陳先生在當地的影響深遠。
一是他去陳先生工作過的達姆斯學院搜集資料時,受到了熱情的招待。據招待他的白教授說,“在漢諾威,凡是了解中國的人,凡是講中國話的人都欠了陳榮捷一份情。漢諾威只是美國東北方一個彈丸之地,不象紐約這樣的國際大都市,但是你在這里看到那么多講中文的老師和學生,要知道這都是拜陳教授所賜。陳榮捷教授為達姆斯學院建立了一個中國文化教育的傳統,我很榮幸成為這個傳統中的一員。”
另一個最富戲劇性的故事,是他所住漢諾威酒店(HanoverInn)的總經理聽說他是因為陳榮捷而來,居然慷慨地決定免除駐店的所有消費,只因“陳教授是漢諾威的人,所以你是我們的客人!”
可是,在陳榮捷先生的故鄉,知道他的人卻廖廖無幾,這為我探訪陳先生的故居,增加了不少的難度,也平添了許多感傷。
為了找到陳先生的故居,我從他的《自訂年譜》和《口述自傳》,發現了兩條線索。一是他在1901年8月18日(陰歷7月初5,寅時),出生在廣東省開平市三江鄉南溟村;二是他父親曾參與新村的建設,但沒提供具體的地理位置。
陳先生在口述自傳中說:“我們的村子在一個四面環水的大島上,是七個村子中的一個,都是來自同一祖先的陳姓人,在那兒居住了約八百年。我們村大約有十條直直的巷子,每條巷子有十或十一套房子,那時已經算是建得很緊湊了,沒有多余的地皮,但人口卻在增加,中國的風俗又不能在房子上再加層數,唯一的辦法就是再建一個村落。因此富戶便請風水先生選了一處地方,但那是一個低洼地,得從幾里外的順德運沙來填平。父親自愿負責督辦填沙與建房的工作。他在這件事上費了近十年的心血。”
我曾向當地的僑鄉文化研究專家請教過,可是沒有人知道陳先生是誰。當我提到他出生的地理位置,有一位專家給我提供了一條線索,說那個新村應該就是寶源坊。不管是不是,總得親自探訪一下才知道。
于是我找到一位家在開平的學生,請她充當翻譯和向導,開始了探訪之旅,那是2009年2月底一個晴空萬里的日子。
我們先是坐大巴車去到開平車站,然后一路打聽,去到了寶源坊。看到寶源坊的一瞬間,我被震撼了!雖然外表看起來有點破敗,但我從沒見過這么規劃整齊和壯觀氣派的村莊。
從《寶源坊修村紀功碑》可知,寶源坊建于1915年,由旅美華僑陳纘庭招股,南溟村以及臺山三八等地的陳氏鄉親參股而建。因當時旅居美國三潘市的華僑比在家的鄉親還多,故建房者多為旅居海外的僑胞。建村伊始,主事者就非常注重整體規劃,由此形成了當地人交口稱贊的開平民居典型布局。
寶源坊村前是蒼江河堤,這300米長的石板路,據說是當年建村期間,通過蒼江河水路從香港運回來的。當時開平的水運比陸路發達,建村所需的很多物資,都是通過大船運輸,直達村口。
寶源坊坐北朝南,呈東西向展開,有河水環繞。從村邊碼頭拾級而上,首先見到的就是門樓和涼亭,門樓的整體式樣是嶺南傳統的建筑風格。
穿過門樓,就進入了寬闊的曬場,24排建筑式樣相同的民居整齊排列,這些房子多為兩層的磚砌墻、混凝土鋼筋結構的平房,形成了統一的風格,線條簡潔明快。全村共23條巷,巷寬1.67米,每排十座民居沿著規整的巷道由北縱向建設。村前和村后是竹林、蕉林和雜樹林,楊安樓、吉光樓和五和樓三座碉樓為防匪防洪而建,分布于村東、村中、村后。
我們倆在村中轉了一圈,看到家家戶戶都房門緊閉,仿佛一座空村。功夫不負有心人,最后總算找到了一家開門的房子,見到了屋里的陳伯,就向他打聽起陳榮捷先生的事情。可他說沒聽過陳先生的名字,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的出生地南溟村就在這附近,拐個彎沒多遠就是。
陳伯向我們介紹,這里的房子,家家戶戶布局基本相同,都是一明兩暗的三開間,俗稱“三間兩廊”。前面的廊和天井是平臺式,后面的廳堂、臥室屋頂是樸素的硬山頂;兩扇大木門外是一對高約1.6—1.8米的矮門(俗稱門仔),中間安裝了嶺南常見的橫趟櫳;兩側入門的房間為廊,通過廊便進入了天井,天井面對的是廳堂,由廳堂進入兩側的臥室。二層正中是供奉祖先的神臺,神臺的木雕大多都玲瓏剔透、金碧輝煌。廳堂和天井起伏變化較大,因為它們溝通了樓上樓下、室內室外,內部組成的多樣性,彌補了外部輪廓單一性的不足。由此可見,開平被譽為“建筑之鄉”不無道理。
告別了陳伯,我們倆人坐著摩托車去到南溟村。一進村就看到了陳先生在自傳中所說的學校和大榕樹。他說放學后睡覺前,就會到學校旁邊的大榕樹下。他母親認為那是棵神樹,并曾將他過繼給那個神作兒子,這就使得他的行為舉止更多了幾分莊嚴的色彩。樹下有條石凳,晚上人們常來坐著聊天,他們這些孩子也到這兒來,其它人會下到河里游泳,而他們幾個卻從不。
我們到那的時候,快到中午了,樹下見不到人,但在村里還是能見到有人走動。村里的布局正如陳先生所說,大約有十條直直的巷子,每條巷子有十或十一套房子。他父親是三十四歲結的婚,那時已掙夠了錢,便和他那位也在美國的四叔,一同給父母買了半套房子,只是半套而已。
但在他三歲的時候,已經在街道盡頭有了自己的一整套房子,他母親住在一邊的房間,叔叔在另一邊,祖父就住在中間沒有分隔的廳里,這是常見的居住方式。他祖父的大哥也有子嗣,他們被允許住在后來為祖父買的那半套房子中。這就成了他們的祖屋,至今仍在,他叔伯的孫輩住在那兒。
陳先生在1979年曾經返鄉,他說進了村子以后,可以辨認出整體風貌一如四十年前的樣子。所有的房子,其中一百多所磚瓦房,都還保存得很好。只是有的地方泥灰脫落,需要修整。他從村子當中的巷子一直走到最后他們家的房子。他說印象很深,小時候覺得那條巷子很寬,但現在卻是那么狹窄。它不超過四尺寬,石板鋪地,污物露天可見。這可曾是附近一帶最好的村子之一。
陳先生在口述自傳的最后說,如果不能更多的話,起碼還想再回村里一次。這不只是一種傳統的感情。那兒是他的根,他對那兒滿懷感激之情。他說自己是第一個上新式學校的人,他能為那兒做些事情。如果他沒有出去上學,如果父親沒有鼓勵他那樣做,如果他沒有執意要去廣州,他會和那兒大多數人一樣,要么至今仍是一名貧窮的農民,要么是到美國、澳洲和東南亞掙錢謀生。他覺得自己有特別的機緣,由此滿懷感激。他想為村里做些事情,不過能做的只是寄些錢回來,為家鄉作些貢獻。
我們進到村里打聽陳先生的名字,也沒有村民聽說過,不過說到他是在美國大學教書的,就有人給我們指引了一條巷子。我們沿路找到的,應該是他家那半套房子的祖屋。至于他家那套完整的房子,我至今依然還沒找到,或許早已不復存在了。
進到屋子里,只見到一位老太太,應該就是他自傳中所說的侄孫。可惜的是,老太太年紀太大了,無法順利交流。但是,我看到一張陳先生的照片,由此確認這無疑是他家族的后人了。
據鄰居介紹,老太太住的房子已是后來建的,屋后那兩間舊房子才是陳先生的祖屋。房子有鐵將軍把門,不得進入,不知里面怎么樣。聽說房子曾出租過,估計不會好到哪里去了。
看到這個房子,心里很難過,再不保護,估計不久也將不復存在了。正如郭老師在《陳白沙研究論文集》的序言中指出:“陳白沙、梁啟超、陳垣、陳榮捷等,都是中國與世界文化史上的巨人,都具有世界文化遺產的價值與意義。目前,梁啟超、陳垣二先生的故居已修整開放,有益于人文傳承與國民教育。略感遺憾的是,陳榮捷先生還不被家鄉的人民知曉。建議江門與開平的領導和人文學者盡快探察陳榮捷故地,擇地籌款,籌備、設計、興建陳榮捷紀念館;要有緊迫感,盡快派人到美國搜集陳先生遺物,特別是盡快派專家訪問他的老友、年事已高的哥倫比亞大學資深的狄白瑞教授。我們應當感謝這位開平之子、江門之子,這位把一生獻給了中國文化與思想的偉人。他把中國哲學、儒學,特別是宋明理學傳播、貢獻給了北美,乃至全世界。他是文明對話的大師。”
雖然學界對陳先生感興趣的人不少,但在興建紀念館這個事情上,往往是有心無力的。2009年底,中大召開了一次西學東漸的會議,會后到江門考察,我原本把陳榮捷故居列進來了,但因故未能成行。
2010年3月,來自北大、復旦、中大和深大的幾位學者,在我的帶領下,參觀了陳先生故居,這應該是陳榮捷故居第一次進入學界的視野。后來中大的李老師,又多次帶著海內外的學者去參觀,還給江門的市里領導寫過建議書,可惜的是,杳無音訊。
昨天下午,李老師原本想安排我們再次造訪陳榮捷故居,可因時間關系,未能成行。為解大家的望梅之渴,我草就了這篇小文。以此拋磚引玉,希望能有更多人來關注陳榮捷故居的問題。
2017/11/20 22:33于紫筠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