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吃慣了甜的、咸的和辣的吧,反而對苦的菜有種特別的偏好。
汪曾祺在《咸菜茨菇湯》中說家人都對茨菇沒好感而沈從文卻覺得茨菇的“格”很高,我也覺得它的格調很高。你想吧!苦的菜本來就少見,又有多少北方人聽過茨菇、吃過茨菇?真是少之又少。
茨菇我們家吃的也少,平均下來大概兩年一次,當然也不像汪老先生那樣吃的那么素。我們家比較“俗”,什么東西都喜歡向肉靠攏,而且茨菇本身面面的口感配上豬肉啊什么的真是一點都不違和。茨菰本是青白色的,可我們家炒它從不還她清白,等她那般的瓷娃娃被肉被調料被濃稠的湯汁邂逅了紅臉了,這才是天作之合。
只是茨菇的苦不是特別的苦,有些溫和了,且也可能由于咱的吃法,總帶著點“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感覺。相比較,我更愛苦瓜些。
印象中表弟是喜歡吃苦瓜的,清炒的一小盤,就能從其他濃墨重彩的葷菜中脫穎而出。然后他那一盤肯定能全部吃完。
苦瓜本身有一種特別的綠,綠得很淡。把它切成片,這恬靜的透明綠便能從一蓑煙雨中一彎彎地撐開傘,望月懷遠。人與人之間交往也是,應該淡如水,卻又放得開,本色出演才最得人心。
我們有時也做“苦瓜揣肉”這道菜。苦瓜橫切一小段一小段,把中間掏空,灌上豬肉,紅燒,那味道可真是錦上添花。肉味帶著幾分清新的苦味,猶如烈火里的梅花,在謳歌寒風的夜。
有朋自遠方來,有時菜不必多。客人縮手手腳從外面趕來,眉毛和談笑一起凍成了家里一進門那副高掛著落了灰的抽象畫。一道“苦瓜揣肉”奉上,仿佛千里的濁酒模糊了余生的淚。掩面唏噓,雖然風霜很凄涼,但靜臥思量,還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在沒見著這道菜之前,連家里的貓都一溜煙躲到哪個沙發下數著身上的毛。他可能跟你并不很熟,一年來一次,來了又不知從何聊起,只顧埋著頭有一句沒一句地陳述過去發生的一些印象深刻的事,就像做飯時不小心把水放多了,要稀不稀,要干不干。他看到一桌菜不多甚至心里在嘀咕:“就這樣招待我啊?還是趕緊吃完走吧。”你也有時接不上話,想開個玩笑又尋思該開不該開。
就這樣各自拽著各自的衣角?
直到看到了它。
客人多半是偏好這道菜的,葷素搭配,素菜里有肉味,肉里有素菜味,既有苦味,又有咸味,卻又相得益彰。而且有些人也沒吃過這道菜,苦瓜這樣切又被鹵蓋著大半,乍看甚至看不出這是苦瓜,直到一入口,才會合不攏嘴地驚嘆:“咦,這是苦瓜?苦瓜還可以這樣吃?”他沒準從此會愛上苦瓜。
這時你露出會心一笑。
家里的肥貓倏地不知從哪冒出來了,弓著身子瞇著眼,對著主人細聲細氣地叫喚,毛茸茸的尾巴掃過睡夢的繁星。
原來話題就是這樣打開的。
客人會贊美你的手藝,會滔滔不絕談自己對菜和做菜的喜好,整個人帶著龍卷風恨不得從椅子上跳到太空。連家里掛著的抽象畫聽到他的贊美都轉著眼珠子七晃八晃。他至少會改變對苦瓜的看法,會認為苦不是它的錯,而是特色,他要是自己常下廚的話沒準以后還會親自做這道菜。
如果交流融洽,稀客就會變成常客,沒空就會變成有空,寡言就會變成話癆,月亮就會變成太陽。
而其實吧,做這道菜也確實是有些費事,從準備到最后出鍋,也很考驗你的廚藝。用這道菜招待客人,難道不夠有誠意?一個個看人做事不吃力。
冬天所謂進補,恐怕也不需要什么名貴食材山珍海味。一桌人圍著一鍋“苦瓜揣肉”,每個人夾幾塊,三言兩語,無心快語,棕色的鹵淹沒了大半碗飯和細碎的咀嚼聲,筷子張牙舞爪火急眉毛恨不得住進那個鍋里。家里幾個小的吃的滿桌狼藉,長輩突然有些慍怒,對著某個小兒呵斥道:“你可以少吃點了,別人不要吃啊?”。這斥責,和上課開小差隨便講話被老師點了名效果差不多。可是一堂課也就這樣上完了,一頓飯也就這樣吃完了,筷子放回桌面鍋底還剩下幾塊肉,然后各忙各的事兒去。
炒香椿頭,算是一道有幾分家鄉特色的菜吧。香椿本身自有股香氣,炒出來,是淡淡的苦味,不過卻為多數人所接受,且營養價值豐富。
印象中家人多半是拿香椿炒雞蛋的,過大節的時候偶爾一做,老少都贊不絕口。云破月出,江邊的清風把無色無味的花吹到銀燭的窗前,才下眉頭,解下發髻,足音追著琵琶的夜,又是一度豐年大雪。
在外地偶然吃了次香椿炒桃仁,原來香椿還可以和這個搭配。然而卻總覺得不是特別搭,很干,骨子里還是心心念念家里的香椿炒雞蛋,我這是怎么了?
不過無論茨菰、苦瓜還是香椿,總的來說,我確實會偏愛苦的菜。
可能因為,人,總要吃點苦,才能更好地把握甜吧。苦盡甘來,當你被生活的鮮甜浸潤時,鳳凌花枝,你的舉手投足還是那樣淡然,細數三秋桂子,不會沉溺,不會驕矜。即便以后的生活不甜,他的內心是會累積一定的甜的,猶如飴糖,這種甜就是財富。
我還喜歡它的樸素。波瀾不驚,水波不興,樸素的事物既可和春花秋月珠聯璧合,亦可自成一幅畫,不可磨滅。它樸素得很堅固。畢淑敏說:“優等的心,不必華麗,必須堅固”,青山舊,有一顆堅如磐石的心,方可“任爾東西南北風”。
而它實際是時髦的,它永遠是時髦的,它無需跟風,“北方有佳人, 絕世而獨立”,它的時髦其實是經典。王爾德認為時髦是一種丑得另人發指的東西讓人不得不反復修改,而它卻象征著一種圓滿,永恒,像月圓的千里花開,萬籟俱寂。
反正苦的菜咱也不常吃,偶爾吃一次,那意境就更耐人尋味了。文學創作上的“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大概和這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