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里的小時候,爺爺很寵我。小孩子的情感認知十分簡單,就是感覺這個和藹的老人對自己很好、很親近。我小時候淘氣,反正襯托得堂哥、堂妹都是老實孩子,大家在爺爺奶奶家的時候,我不時就要欺負他們。爺爺總是偏袒我,我再鬧騰也沒有被他兇過,他會給我講道理,也會給我做很多好吃的。在我的托兒所階段,放學都是被爺爺接回家。
爺爺是個文化人,性格溫和。奶奶不是。非黑即白沒有灰色地帶的孩童時期,她對我的一臉嚴肅總讓我覺得她是不喜歡我的,起碼在她那么多的孫子孫女里面,我不是被偏愛的那一個。所以我給她最直接的反饋就是:不和她親近。我玩我的小游戲看我的動畫片,偶爾目光得空瞥見她在陽臺洗衣曬衣,眼神一碰,我便即刻收回。那時候的兩個人基本就是這樣的交集。奶奶還喜歡數落爺爺。奶奶不會做飯,廚房的事都由爺爺負責,爺爺做飯超級好吃,但奶奶還是會給他挑出些小問題。小時候的我大字不識幾個,但不知道從哪就學來“雞蛋里挑骨頭”這句話,覺得用來形容奶奶特別適合。爺爺一頓飯菜做多了要被訓,帶我出去玩太久回家做飯晚了要被訓,連爺爺吃飯哪個菜吃太少了也要被奶奶責怪兩句。這在我某一階段的成長中可能留下了陰影,我不懂他們那個年代的感情表達,只知道你怎么能兇我那么好的爺爺?小孩子在心里站隊,自認為偏袒著爺爺長大到了二十來歲,和奶奶的關系依舊略顯疏遠。
爺爺比奶奶年長幾歲,歲數大了,終是先離開了。爺爺是在睡夢中安詳離開的,奶奶這么說的時候卻哭得很厲害。這是我見過她最強烈的一次情感外露。爺爺走了,奶奶的話語也少了,沒了這么一個人給她數落,縱然子女孝順繞膝也顯得有點孤單。回想一下,其實除去數落爺爺的那些言語,奶奶終究是一個不善言辭的人。在爺爺走后的這些年,她在我的印象中更是寡言。
缺少了爺爺的中間角色,我和奶奶的交集一度甚微。踏入社會愈發忙碌的工作給了我減少去探望她的借口,只有在逢年過節的時候才會如同例行公事一般去奶奶家報個到。每次進門了喊一聲“奶奶”,她會稍帶微笑地應和一聲,走的時候再說一句,“奶奶再見”。一次次的探望就這么完成了。仔細想來,這或許是夾雜著小時候形成的認知,覺得在她這么多的子孫中少我一個的噓寒問暖無關緊要。這樣子的思想一直延續了兩三年,直到有一次隔了大半年的時間才去探望她。那一次,印象深刻。進門的時候,奶奶黯淡的眼神瞬間有了明顯的光亮。依舊是“奶奶”,依舊是老人家輕微的一聲應答。而后的兩個人依然沒有對話得存在同一空間,我與其他的長輩聊著天,玩著手機,時間久了活動一下些許發酸的肩膀卻偶爾發現奶奶的眼神一直鎖定在我的身上。大家在房間里聊著天,傍晚的光景,開著的日光燈照得滿室通明,奶奶一個人坐在沒有開燈的客廳座椅上,沒有發言。我不知道她有沒有聽大家的聊天,因為她目光里的感情太熾烈了,讓我懷疑她已經沒有空余精力去留意大家在聊什么。嗯,我沒好意思與她對視,重新低下頭假裝繼續玩手機。如此情況在之后的探望中,一次、兩次、三番五次地存在。
覺得奶奶不懂得表達感情可能是我的錯覺。后來有一次去看她正碰上晚飯時間,她原本吃著飯,結果放下了飯碗來擁抱我,我爸讓她先吃飯,她卻抱著我不樂意撒手。真的,記憶里的小時候都沒有被她這么抱過。我對她說,“先把飯吃完”,她也就聽話得先吃飯了。那一次,我有點體會到親情的悸動,是這個老人所帶給我的。
接下去每一次的探望,擁抱都成了她見到我時首先要做的事情。她的每一個擁抱都綿長,分開的時候還要抓著我的手來回摩擦,如同每次我探望她結束要離開的時候她的神色那么直接地能讓人看出不舍。我不知道我是被她帶出了不舍,還是我原本就對她如此不舍,多看一眼吧,多陪一次吧。不管是兩個人不說話靜靜地坐在一起,還是我負責說她負責笑,奶奶的手總是抓著我的手。姑媽們每次見我到奶奶家,都會抓著我悄悄地說,“讓你奶奶多吃點飯”;“讓奶奶平時別想太多心情好點”;“你給她說的她聽,我們讓她吃東西她都像看仇人一樣生氣”;“你讓你奶奶……”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這個不愛說話的老人變得這么聽我的話了。我小的時候都沒有那么聽過她的話。但確實,每一次我遞給她什么吃的,她都會當著我的面立馬吃掉。有次中秋節帶了肉餡的月餅給她,我隔著碗就覺得有點燙,見她接過碗就開始吃,問她,“燙嗎?”“燙。”“那你慢點吃,先放邊上冷一下。”“嗯。”她一邊應著一邊繼續吃。奶奶好像也沒有很聽我的話呢。
兩個人之間是不是就這么變得親近了?突然覺得親近是一個形容起來很空洞的詞匯。最近的一次,進她家門一分鐘了還沒見她來抱抱我,我沒等得及便主動擁抱了她,像是一個索愛的小孩迫不及待想得到家長的懷抱。我抱著她的時候還在想,主動擁抱這種讓人害羞的事情自從長大以后變得很少做了,特別是對家人。奶奶真的縮小了。我長高了,她變矮了,主動的擁抱好像更能發現這一現象。我能把她攬入懷,但她回饋我的是加深加緊的擁抱。有人形容愛情:如果你擁抱你喜歡的人,而他把你抱得更緊那便是幸福。漸漸發現,親情里的幸福不明顯,卻深刻。
但愿我發現的尚不算晚,夠我多擁抱你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