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正讀大三的我因為一次意外事故,眼睛失明了,曾經明艷的一切突然全部陷進了黑暗。我所竭力做出豁達和堅強的樣子只是因為發現親人的驚惶更甚于我,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這種姿態掩飾了我內心那份真實的苦痛。
醫生告訴我,如果做眼角膜移植是有重見光明的希望的。我也曾懷著這一線希望在靜靜地等待,可等了一年多,這一線希望因為捐獻眼角膜數量的稀少而漸漸變成了失望。到后來,我假裝出的堅強也漸漸蛻變成了不可理喻的刁蠻與暴躁。也就在我自己藏匿的真面目即將全盤暴露時,有人將眼角膜指名捐獻給了我。
手術前,我得知對方是個和我年歲相仿的女孩子,她得了癌癥,已到晚期,當她從報紙上看到我的情況,就做出了捐獻眼角膜的決定。她曾經來醫院悄悄看我一次,還托護士將一捧蘭鳶尾花放在我病床的窗前。那花沒有濃烈的芳香,卻是四月的陽光里一道明媚的風景,只可惜,那時因為恐懼和絕望而瀕臨崩潰的我無法看見也無心察覺。
手術后,有個叫范樺的記者來采訪我,當時我眼睛還被紗布層層裹著,一切依然在黑暗里,但懷著希望的我已經恢復了以前的平和與嫻靜。那次,他單刀直入地問我一個很敏感的問題:“聽說你這種情況做手術不一定能百分之百的成功,你做好了最壞的準備了嗎?”那是種帶著南方口音的普通話,在安靜的病房里顯得很溫和。我笑笑,反問他:“什么是最壞?現在我的生命里加進了另一個女孩子的希望和祝福,即便最后的結局依然是黑暗,我也會帶著希望在黑暗里好好生活。”他沒有再提問,沉默片刻后輕聲地祝我能復明。
那以后,他又來過幾次,不是以記者的身份,倒像是熟悉的老朋友一樣陪我。他的話和很少,有時就那么在我身邊靜靜地一坐好幾個小時。有一次我笑著問他,來看我是不是因為我身上還有可以繼續挖掘的新聞素材。他說:“不是,是因為你很特別。”我聽了,下意識地朝前方伸出手,他立即會意地把自己的手遞到我的手中,一切都很自然。他的手任我握住,給我一種特別的安全感。
紗布拆開那天,我的眼睛在一陣刺痛后重又見到了光明。盡管一群醫生、護士圍在我的病床邊,但我還是一眼就看到一個陌生的年輕男子靜靜地佇立在門口,身材瘦削,面容溫和,眼睛里閃爍著些許淚光,我幾乎馬上就斷定他是范樺。走下病床,我慢慢走到他面前,向他伸出手,他也遞過自己的手,我握著那熟悉的溫暖,低聲對他說:“等我出院了,可不可以陪我去那個女孩的墓地?聽說她生前喜歡蘭色鳶尾花,我要買些送給她。”他聽了,將手輕輕抽了回去,隨后撫了撫我額角的一縷有點零亂的長發,非常專注地凝望著我的眼睛,那種凝視里聚集著某種深切的期盼,我的心怦然動了起來……
我們的愛情從那個四月開始了。范樺對我的好是百般呵護千般體貼的好,他個性中有些與記者職業不相稱的靦腆。他從來不善于在我面前表白他的感情,但每次他用灼熱的目光凝視我時,總讓我感覺到一種真切的神情,有時他甚至會輕柔地捧著我的臉來直直地注視我的雙眼。我任由他那樣注視,在那一刻,我癡想著自己一生的歸宿是非他莫屬了。
新婚良宵里,范樺無語地望著羞澀的我,我將頭低下再抬起,回視他深切的凝望。看見他眼里閃爍出些許淚光,忽然間,我記起在大學英語課里曾經排演過的莎士比亞戲劇,于是笑著低聲重復著劇中朱麗葉對羅密歐的誓言:“你是我的主人,我將跟隨你到天涯海角……”他聽著聽著,眼淚竟奪眶而出,然后他緊緊擁我入懷……
感謝范樺,感謝蘭鳶尾花!作為一種對那個女孩子的紀念,我特意買了那種叫“飛煙”的蘭鳶尾花品種,種在陽臺上的花盆里。范樺一直精心地幫我分蔸、移栽、澆水。
時間在不經意見過得飛快。下一個四月到來時,已是新世紀第一春。我們再次一起去墓地看那個長眠的女孩子,我把一大束蘭鳶尾花放在空山新雨后的墓碑前。將要離開墓地時,范樺還蹲下身,很仔細地擦拭了一下碑上鐫刻的名字。然后我們默默地走開了。
從墓地回家后,范樺顯得比往常更加沉悶。晚間吃飯時,他還破例喝了許多酒,隨后撇下我,有些趔趄地走入臥室。暗夜的風逐漸大起來,我進房拉過一件批巾為他蓋上。他的酒意尚未清醒,朦朧里翻身一把摟住我,嘴里溫柔地呢喃著:“不要離開我。”然后他叫了另一個女子的名字——是那個白色大理石墓碑上鐫刻的名字!
我倒抽一口冷氣,僵硬地愣在他的擁抱中……很多往事閃過腦海,一幕一幕疊加起來,終于,我恍然大悟:原來他并非是命運安排要與我白頭偕老的今生唯一。那個躺在墓碑里的女孩子才是他的朱麗葉!他們的愛情終結了,悲痛里他找到我,是因為他愛的人的角膜再生于我眼里。而我,使他親近的全部理由只是因為有一雙移植了那個女孩子眼角膜的眼睛!
我猛地推開他,徑直沖上陽臺。陽臺上滿是他精心呵護的蘭鳶尾,在四月暗淡的夜里郁郁地開得正盛。我捂著嘴,壓抑地哭了起來。他跟著追出來。被冷風一吹,他醉意頓消,臉色變得煞白。他走攏過來,想拉住我,可抬起的手畏縮了一下,并沒有遞給我。而他的眼睛,那雙曾經無數次深深凝望我的眼睛現今卻回避著我。這樣的真相和情形,我無法恨,無法妒忌,甚至無法抱怨。無措地站在他面前,我恨不得再回到從前失明的狀態。事情怎么會是這樣呢?也許誰都沒有錯,可事情已經就是這樣了。夜風越來越大,在風里,我似乎聽到了蘭鳶尾和心一起破裂的聲音……
好日子似乎就這樣到頭了,我們同住在一個屋檐下,卻彼此回避著。如此這般地冷了好些天,終于有一天他打破了沉默:“對不起,真對不起。我們分開也許會好些。”我奢望地問:“我們……難道不可以重新開始嗎?”他黯然地垂下淚:“我努力過,可是她一直在我心里最疼的地方——她走的那個晚上,她讓我去醫院看你,讓我好好照顧你。我依著她的叮囑做了,看見你好起來,看見你熱烈的愛,我確實無法拒絕,但是她始終還在我心里,我忘不掉。望著你的眼睛,我總會想起她,這對你不公平啊!”我窩在沙發上坐著,癡癡地聽他把所有的話說透,想著墓碑上的那個名字和他們永遠不在的白底金字的愛情,我又一次無措地哭了起來。
決定分手的那天早晨,他執意認真收拾好整個家,然后提著自己簡單的行李,戀戀不舍地走出家門。跨出門檻后,他像想起了什么,又折回身對我說:“陽臺上的蘭鳶尾花以后就拜托你照看了。”沉默的我看著他慢慢轉過身,剎那間,我痛心地意識到,他真的要離我而去。然而,我放他走,卻并不能成全他逝去的那份感情。我清楚地知道,門外等待他的只會是日后雙重的失落和傷懷。這難道是我希望的結局嗎?在他再次拉開房門時,我愣了愣,再也忍不住,脫口尖聲地喊出他的名字,聲音在屋子里尤其顯得響亮而堅決。他聞聲停了下來。我搓了搓冒汗的手,急促地嚷道:“你不要走,我舍不得你。讓我們一起來照管陽臺上的蘭鳶尾花吧!”他沒有把握地遲疑道:“可是她……或許一生都在我們之間。”我走近他,對他說:“看著我的眼睛,好好看我的眼睛呀,我的眼睛里不僅僅有她,還有另一份感情,也許不如你曾經期望的那般完美,可那卻是今生今世我能給你的最真的感情。當你某一天所有悲痛都淡卻的時候,你會發現自己是需要這樣一份真感情的。”他沒說話,只是回應地凝望著我,那是我熟悉的深情的凝望,慢慢地,這種凝望中多出一點點別的意韻,是一點點贊許?還是一點點驚訝?我不能確定,但我可以確定這多出的一點點是他對我的。
過了片刻,他問我:“如果我告訴你我心里依然有朵蘭鳶尾花,你會介意嗎?”我搖搖頭:“我不介意你心里珍藏的那朵蘭鳶尾,世上所有的真情都是值得珍藏的。但是,我介意你在死的懷念中沉湎過深,以至忽略了身邊許多真實的東西。給我們一次機會吧,我們能夠從頭來過。”他肅然地看著我,終于放下手中的行李,朝我伸出手,這是我們認識以來他第一次主動對我伸出手,那一刻,我暗自舒了口氣。
窗外的風輕輕地掀起了紗幔,和煦的陽光映著陽臺上的蘭鳶尾,所有的花朵都帶著冷靜安詳的氣質,顯得宛然而深情,像眼睛。這該是四月里最后的蘭鳶尾了,可是在今生的日子里,沒有不開花的季節。一片片柔軟的花瓣像蘭色的小翅膀在風里微微顫動,好象翩然欲飛的樣子,我們相擁著凝望那些花朵,一起流淚——誰的眼淚在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