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26歲生日，驟然降低的氣溫，讓我有種身在隆冬的錯覺，雖然現在只是初秋。冷，徹骨的冷，從身體蔓延到心里，為了尋求那一絲溫暖，我決定換個地方去安放我的身體和靈魂。

01

我是個私生女，是那種身世見不得光的“黑戶”，從我被意外帶到這個世界上以后，“幸福”就是我一直在追逐的夢想，雖然它曾經那樣近的靠近過我，但是拼盡努力，幾番追逐后，我還是只能無力地看它飄走了。

說起我的身世不外乎是一個已婚男人和一個未婚姑娘情到濃處結下的一枚惡果，當被男人的妻子發現時，我已經來到人間四個月了。

面對被揭露的奸情，男人痛哭流涕地向妻子懺悔，表示要斷了這份孽緣，回歸家庭，重新做他的好丈夫好父親。

男人的瀟灑轉身可就難為了這位姑娘，她本對男人也沒多少感情，只是貪圖一時的安逸享樂，生下我也只是很傻很天真地以為能增添上位的籌碼，可惜我是個女孩，她沒有母憑子貴成功上位，只落得個被拋棄的下場。

上位無望，男人又要撤退，她當然也不會傻到抱個孩子退到一邊做單親媽媽。

于是，四個月大的我成了一塊燙手山芋，生下我的女人不要，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拖著個孩子，會影響她嫁人的；貢獻了一顆精子的男人也不想要我，我這個孽種會影響他的家庭幸福的。

就在他們為如何處置我爭吵得激烈的時候，姥姥站出來了。

她說：“既然你們都不要，我來養吧。”

此言一出，第一個跳出來的是我的舅舅:“媽，這就是個孽種，把她留家里，這不是打咱全家人的臉嗎？”

他的妻子也激烈反對:“媽，您老糊涂了，這可不是養一只小貓小狗那樣簡單，就你兒子掙的那點錢能養活咱家兩個都不錯了，還要養活這么個小禍害？”

犯了錯誤的母親也反對，“媽，你瘋了，把她留家里，我以后還怎么嫁人呀？”

姥姥很平靜卻也是異常的堅定：“我沒有教育好閨女，讓她破壞了別人的家庭，還整出個孩子，壞了咱家的門風。但孩子是無辜的，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這個債得我來償還，這個孩子我來養。”

誰也拗不過姥姥的堅決，就這么著，我被留了下來。而我的那位母親，在人言可畏中，去了外地尋求她的幸福，從此在我的世界中消失了。

02

四個月大的我沒有母乳喝，全靠姥姥喂奶粉加米湯，一勺一勺將我喂大。

好在，只有姥姥一人疼的我，倒是挺省心，身體壯實得像一頭小牛，姥姥說:這孩子真好養，不生病不折騰人。

我像一株野草一樣，自由頑強地生長著，只是，我很孤獨，沒有小伙伴跟我玩。

村里的大人們常常在我身后指指點點，嚇得我不敢一人獨自出門，自然也不敢去找他們家的孩子玩。

舅舅家有兩個哥哥，待我倒是不錯，但舅媽不待見我，常常指桑罵槐地說我是野種，他們也只能偷偷趁舅媽不在家，到姥姥家來找我玩，于我來說這也是最快樂的時光。

更多的時候，陪我的只有最親的姥姥，我們祖孫倆彼此陪伴，相互溫暖著。

姥姥說：“孩子，別擔心，等上學以后就會有很多同學跟你一起玩的。”

于是，我盼著上學。

終于等到上小學了，姥姥帶我去報名，卻沒有報上，原因是我沒有戶口，原來七年來我一直是個黑戶。

不得已，無奈的姥姥只得請求舅舅舅媽將我的名字添在他們的戶口簿上，給我一個上學的機會。舅媽不樂意，她說:“這樣的孩子還上啥學啊，把她養大就已經是仁至義盡啦！”

終究是舅舅念著我與他的那點血緣親情，替我辦妥了一切。

終于，我也能跟村里其他孩子一樣，背著書包堂堂正正去上學了。

在校園里，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生活的美好。和藹可親的老師，活潑可愛的同學，校園里的一切都是那樣令我感到新奇。我認真聽課，認真做作業，我看到老師對我贊許的微笑，我感受到了同學對我的友好，我覺得自己也是個幸福的孩子。

可是這樣的幸福沒有持續多久，我又被關進了孤獨的小屋。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我的同桌王木剛買的削筆刀不見了，她認為是我拿的，理由是我下午借用過。我極力辯解，老師半信半疑。

第二天，王木的媽媽來到了學校，她指著我的鼻子罵我是小偷，說我上梁不正下梁歪，小小年紀就知道做賊。

老師趕來調解：“再找找吧，不一定就是她拿的。”

“老師，你不知道嗎？她媽偷人生下的她，一個有人生沒人養的野種，品行能好到哪里去……”

王木媽媽的大嗓門，呼啦啦引來了一波人的圍觀。瞬間，我成了人人喊打的小偷，一個劣跡斑斑的野種，而我卻無法辯解，因為沒有人相信。

從那以后，我又做回了以前那個孤獨的我，經過王木媽媽對我身世的揭露，很多家長都告誡自家孩子不要跟我玩，怕被我帶壞了。

慢慢地，我的成績也下去了，邁入了差生的行列，老師對我的態度也有了很大的改變，她怒我的不爭，漸漸地，也懶得管我了，任我上課做小動作睡覺也不再批評我，只要我不搗亂就行。姥姥總是對著我的成績單唉聲嘆氣，我真的成了一個壞孩子。

03

渾渾噩噩地度過小學六年。一晃，就上了初中。

舅媽說:“等初中畢業后，就讓她出去打工吧，反正也讀不上。”

姥姥無奈地點點頭，我便也抱著混日子的想法去混完初中三年。

于是，當大家都在努力學習時，我獨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傷春悲秋，在含苞欲放的年紀里，我開成了一株孤獨的彼岸花！

我上課看小說，畫畫，寫些無病呻吟的文字，在老師又一次將我的小說收走并要求家長到學校時，我慌了。

姥姥已經快七十歲了，我不想她跟著我一起被老師訓斥。

但無奈之下，我還是向姥姥轉達了老師的話。第二天，姥姥顫顫微微地去了老師辦公室，我惴惴不安地等待著姥姥回家，果然如我所料，姥姥的臉色很不好，布滿皺紋的臉上藏著一絲慍怒。

“孩子，老師說你很聰明，你為什么就不能把心思花在讀書上呢？”我是第一次看見姥姥如此嚴肅，一直以來姥姥對我都很溫和，哪怕我學習不好，她也沒有大聲訓斥過我。

我羞愧，不敢看姥姥失望的眼神。

“孩子，今天聽到老師說了你在學校的表現，姥姥是真的生氣了。姥姥不怕挨批評，姥姥生氣的是，你怎么就這樣不懂事呢。你媽不爭氣，自從姥姥留下你，村里有多少人在看咱婆孫倆的笑話呀，咱們不蒸饅頭，也要爭口氣呀。”

“姥姥老了，不能陪你一輩子，以后的路得靠你自己去走，姥姥沒念過多少書，說不出什么大道理。但姥姥是真的不希望你早早出去打工，去外面受苦受累。只要你能念上去，姥姥都會想辦法給你念的。”

我默默地聽著，心里一陣陣地難受，我慢慢抬起頭，看到了姥姥花白的頭發和期待的眼神，我用力地點點頭。

十三歲的我尚不懂什么是改變命運，但我要過不一樣的生活，這是真的。

自此后，我開始發憤讀書，收起了所有的小說和畫畫的本子，早起晚睡，幾乎可以說是近乎拼命地在努力學習。

好在，我的腦子并不笨，稍一用功，成績就上來了，再一拼命自然是成績喜人，我考上了省示范高中，上了重點大學。

那些嘲笑我的人驚愕得開始懷疑人生，他們覺得我這樣沒人要的孩子不應該有這樣好的命。

我終于惡狠狠地舒了一口氣，我替自己爭了一口氣，也替姥姥爭了一口氣，姥姥為此開心得在村里到處炫耀。

04

在那個美好的九月，我踏入了那所全國著名的高等學府，開始了新的人生征程。

大學校園比我想象的還要美好。同學們來自天南地北，操著帶方言的普通話，熱烈地互相打著招呼。他們待我很友好，只是，習慣了孤獨的我，還無法將自己融入這樣一個充滿著青春活力的集體中。

每當有舍友的父母來學校看她們時，我總是躲得遠遠的，我害怕別人知道我的家庭，像一只鴕鳥一樣將自己緊緊地包裹起來。

都說大學校園是滋生愛情最好的土壤，身邊的舍友們紛紛戀愛了，也有男孩子向我表示好感，我都慌亂地拒絕了。

不是不渴望愛情，而是實在沒有勇氣去接受。但緣分有時就是這樣的奇妙，在你毫無察覺時，悄然而至。

大三下學期時，在一次老鄉聯誼會上，我遇見了成。

成是我的校友，已畢業一年，留在本地工作，這次聯誼會，成是發起人之一。他儒雅風趣，熱情大方，對我們這些尚在校園中的老鄉頗為照顧。

老鄉會結束后，成加了我的微信。我們在微信上友好地聊了起來。他說被我淡淡的憂郁氣質所吸引，后來又了解到我是個上進心特別強的女孩，就想認識我。

成禮貌、溫暖、細心，很會照顧別人的情緒，對我的關心總是恰到好處。漸漸地，我對這個成熟的大男孩有了好感，而我在他的關心中也感受到了他對我的感情。

終于，在那年圣誕節的晚上，我們戀愛了。戀愛的過程沒有特別的轟轟烈烈，卻讓我很舒服，有了愛情的滋養，我逐漸開朗自信起來。

戀愛一年后，為了便于找工作，在成的再三要求下，我搬到了成的住處，開始了我們的同居生活。

同居的日子，成溫柔又體貼，他對我的照顧，細致又周到。大到手機、電腦、筆記本，小到牙膏、喝水杯、衛生巾，只要我有需要，他都會一一幫我備全。

同居一個月后，我便告訴了成我的生世，成很驚愕，他緊緊地抱著我，疼惜地說：“丫頭，你受苦了！”

丫頭，是成對我的昵稱，他說在他眼里我就像個小丫頭一般純真可愛，需要人呵護。

自從知道我的身世后，成對我的愛多了幾分憐惜，他說要將我失去的那些父愛母愛，一點點地補回來。

那時的他經濟并不寬裕，對我卻從來都是傾其所有。有時隨意說出的對某個東西的喜愛，我自己都忘了，他卻牢牢記在心里，在不經意間，給我大大的驚喜。

我心里的那些自卑和傷痛，在成感情的撫慰中，漸漸被抹平了，有時我甚至都忘記了我是個沒有父母的孩子。

05

由于我成績優異，因此畢業后很順利地就進入了一家知名的外企，我興奮地跟成一起規劃著美好的未來。

戀愛的第四年，我見到了成的母親，她是特意來看我的。

席間，我的知書識禮與落落大方，給她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她說：“聽成兒說，你也是XX城的？”

“是啊，我在鄉下。”

“鄉下姑娘實誠，你的父母能培養出這樣優秀的女兒，他們真不簡單。”

“......”

“什么時候能見見你的父母呢？”成的母親溫和地問我，滿眼的笑意。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是認可了我這個未來的兒媳婦，想認認親家。

“我的父母……”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棘手的問題。

“你父母怎么了？”成的母親關切地問道。

“媽，她父母都挺忙的，見父母的事回頭再說吧。”成急忙打了圓場。

“我是為你們好，你們都老大不小了，也該考慮一下終身大事啦。”成的母親有些不滿。

的確，相戀了四年，我們是時候談談婚嫁問題了。

終于，成的母親還是通過她的手段知道了我的家庭情況。

成父母的反對，是意料之中的。按照他們的觀念，我們身世差異太大，我們倆，門不當戶不對。

但是，無論他父母如何反對，成都立場鮮明地表示要跟我在一起。

正當成和父母鬧得不可開交時，我接到了姥姥病危的電話。待我急急趕回去時，姥姥已去了天國。據舅舅說，姥姥是睜著眼走的，臨終前一直在念叨著我。

我悲慟不已，疼愛我的姥姥終究是沒有看到我身穿婚紗，邁入幸福殿堂的那一天。

姥姥的葬禮上，我接到了成母親的電話:“……你是個好姑娘，只是我們家也算是個大戶人家，對聲名看得比較重，我們家成重情義，你是個明事理的孩子，應該知道怎么做吧……”

成的母親話語委婉又堅決，但此時的我正處于失去姥姥的悲痛中，我不想再失去成。我禮貌又固執地回絕了她。

一周后，我便聽聞成母親住院的消息，原因是自殺未遂。為了阻斷這份戀情，成的母親不惜上演“苦肉計”來威脅兒子。

我不敢去醫院，只好打電話給成，我想安慰他，甚至想勸他放棄，可是聽到成聲音時，我什么都說不出來。

電話里的成疲憊又傷感，他說：“丫頭，等著我，我會處理好一切的。”

我理解他的處境，那是生養他的父母，親情是他無法割舍的。

06

我搬離了成的房子，成沒有挽留。一切又重新回到曾經，只是，心里多了份期待。

成說讓我等著他，我便安心等著，我相信他，相信我們的感情。

只是，成的信息越來越少，從以前的一天幾十條，到后來的一天幾條，再到幾天一條，我漸漸有些不安。

姥姥去世百日那天，恰是我的生日。我想起了和成在一起的日子，那時每次生日，成都會帶我去一家西餐廳吃飯，并不是那家店味道有多好，而是那個店的名字叫“摯愛一生”，成說那代表著他對我的愛。

今年，成不在身邊，我打算自己去。我穿上了去年生日時成送我的風衣，化了淡妝，一個人走進了“摯愛一生”。

這里一切未變，如同以往的模樣。我沒有去服務員指定的座位，而是選擇了我和成每次都去的那個靠窗的位置。

就在落座的那一刻，我無意中瞥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成也在這里。他坐在餐廳角落的情侶卡座里，背對著我，對面坐著一位年輕的女孩，他們正在密切地私語著。

我看到女孩伸手去撫摸他的臉頰，臉上閃著動人的嬌羞。

我就那樣癡癡地看著他們，直到女孩挽著他的手離開，直到服務員過來問我哪里不舒服，也許是她看到我的臉色太難看了吧。

我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或許我早該過去找他問個明白，但是我的腿一直在發抖，我挪不動腳步。

我掏出手機，哆嗦著撥通了他的電話。等了許久，他才接通，喧鬧的雜音中，他的聲音仿佛是從另一個世界飄過來：“丫頭，對不起！我向生活妥協了……”

我沒聽完，按下了紅色的結束鍵。一會兒，手機信息響起，是成發來的：“丫頭，你一定要好好的！”

我索性關了手機，在服務員奇怪眼神的注視下艱難地離開了西餐廳，我想我永遠也不會再來了。

我在空空蕩蕩的大街上游走了很久，驟然刮起的秋風，仿佛鉆進了我的骨髓里，冷得我直打顫。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住處，打開了房子里所有的燈，放了滿滿一缸熱水，將自己冰冷的身體置入其中。可惜，熱水沒有溫暖我的身體，我還是冷，可能屬于我的溫暖不在這里吧。

我起身找出了家里的一把水果刀，重新躺入水中。割開動脈的那一刻，我并沒有覺得有多疼，也許我本就不該來到這個世界，來人間走了一遭，現在該回去了。

我看著鮮血從裂開的刀口中一滴滴地滑落下來，落進了水里，繼而暈染了浴缸，猶如一朵盛開的鮮花，紅得耀眼，刺目。我在這一缸眩暈的紅中，恍若看見了姥姥的笑臉，她張著手臂擁抱我：孩子，來吧，到姥姥這里來，姥姥這里暖和。

我微笑著閉上了眼睛，飛向了姥姥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