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天不知哪里傳來的陣陣蟬鳴。
天氣預報說,今天會下暴雨,出門帶了一把長柄傘。
九點的上海,不算太晚。我踩著白色的帆布鞋,走過還沒干透的積水潭。
此刻一滴雨都沒有。
我特別喜歡撐傘,喜歡這種被包圍的安全感,像小時候躲在一堆毛絨玩具里一樣。
街道兩旁的法國梧桐遮天蔽日,手掌大的樹葉遮住了路燈昏亮鉻黃的燈光,透過樹葉間的交錯,零星幾點映照在路面上,我看見地上自己朦朧的影子。
巨大的黑傘蓋住了本就星星點點的燈光,只能低頭看著向前延伸的一小方路,至今不懂那些說能夠在黑夜里迎著星星光趕路的人。
胃里一陣陣地絞痛和翻滾,我不時發出幾聲微弱的呻吟。
快到家了吧。
轉角,路過一條熱鬧的酒吧街。
一群不肯回家的人,在霓虹燈閃爍的夜里,伴隨快要震裂心臟的音樂,身體不由自主地舞動起來,在酒精的催化下,朦朦朧朧地看見對方的臉。
舉杯后你的臉消失在我看不見得黑暗里,然后卻聽見你訕笑著問我,還要加么?
此時,杯中無法窺人。
這種快樂和歡騰為他們贏得了滿滿的充實感,在一群舞動的年輕生命體中,DJ跳躍地打著碟,這些簇擁在一起的人肆意地大笑,告訴世界三個大字——我快樂。
我懼怕這些強勁的后力,現在連想一想的念頭都不敢有。
恍惚間,我想起我的一個大學同學,一個骨瘦如柴,皮膚黝黑的女生。
總在不經意間發現,她的身邊總是圍繞著各種各樣的男生,他們有些肥胖,有些帥氣,有些瘦小,發現總是有形形色色的男孩子來陪她上課。
好像只要一打下課鈴,不管老師在講臺上如何唾沫橫飛,坐在底下的學生卻不愿再多聽一句。人群總是飛快地收拾書包朝教室外涌去,推推搡搡,仿佛快要擠破那扇狹窄的門,唯獨她總是微笑的挽起身旁男伴的手,嬌笑著起身,不緊不慢地,走出教室。
濃厚的煙熏眼影,醒目的紅色口紅,在原本瘦得看得清骨頭輪廓的臉上,顯得那么突兀。
她告訴我,這是她獲得一切要想的東西的資本。
起初我覺得,這多么可笑。
她告訴我,她抽煙喝酒泡吧,認識了各種各樣的男人,那些男人給了她想要的一切,包括快樂。
當然,我們平生所求,不就是想要的都能得到。而只有那些得不到的人才會意味深長地告訴你,得不到的都要放下。
我看不慣她的行事作風,更看不慣她大言不慚地告訴我她如何小鳥依人地拉著一個又一個的男人走進各種各樣的賓館房間。
寂寞的夜里,有人伴著微弱的燈光在奮筆疾書,只為了離自己的夢想更進一步。而有的人,在嬌笑,呻吟,酒精味彌漫的房間里,風花雪月地賺著自己想要的一切。我似乎有些開始羨慕這種被教育宣判糜爛的人生。這看起來多么簡單。
大學四年,我作為一個離家很遠的普通學生,總是教室食堂寢室的三點一線,我的室友因為都是本地人,都知道寢室的環境再好,也不如家里的一木一草。
我過了四年,一個人的宿舍生活。
即使人人都說,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
冗長的夜里,我自始至終都開著臺燈,迷迷糊糊地睡去,又突然被噩夢驚醒,半夜傳出的聲聲貓叫,都能讓背上冒出一陣陣的冷汗。
從小到大,最害怕的事情就是一個人睡覺。
“我害怕黑夜,害怕夜影中不請自來的形影,他們在帷幔的褶皺里,在臥室的壁紙上舞動。”
深夜的朋友圈總是安靜的,想發一條斟字酌句的狀態,最后在顧慮中一字字刪去。
這種寂寞是長生的。
看過一句話,你不能享受獨處,是因為你還不夠強大。
我承認,我卑微且弱小。我想混進那些歡聲笑語熱鬧的人群,我想和他們一起吃飯聊天暢談所謂的人生。
享受過簇擁歡撒的快樂,又怎會甘心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獨自睡去。即使你告訴我,人總是獨自成長的,不感受到寂寞的痛就不算長大。
那是無法控制的害怕和恐懼、思維深處卻傳來了嘲諷和鄙夷。兀得,我閉上眼睛,關掉了那些聲音。
呵,有句話怎么說的,思想品德不及格,總比沒思想好。
恐怕我現在只能交白卷了。
開始回想熱鬧的白天,被人群包圍的歡快感,即使,一天之中快樂的來源很少,值得開心的事情不多。我卻總能在回味這些虛榮時品嘗到滿滿的幸福。
村上春樹說:回憶當然會溫暖你干癟冰冷的心,然而同時也會從內側切割你的身體。
我變得浮躁且渴望光芒。被追捧被包圍的滋味太美好。
我開始參加各種各樣的社交活動,認識了很多很多的人,男男女女,已婚的未婚的,但我從不和男人去開房,我享受在我化完一個精致美麗的妝容后,他們追在后面不懷好意地追捧,甚至獲得了很多物質財富。
我開始自命不凡,感覺到自己擁有被簇擁的鮮亮,全身都在熠熠生輝。
然而不得不承認的一點是,我在維系這些關系時,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刻意的討好和訕媚的言語,總能讓我感覺自己仍然處在人群中心,獲得了滿滿的安全感。
但是,真心實意說出永遠,時間卻未必給你機會兌現。
《白夜行》說,人害怕的,就是本來一直存在的太陽落下不再升起,也就是非常害怕原本照在身上的光芒,消失。
人在新鮮感面前總是顯得特別渺小,那些被新鮮感激發的荷爾蒙在大量迸發之后,開始一點點退散,最后幾近消亡。
最后,人群一點點向四周散去,偌大一個以自己為圓心作的圓,最后只剩下了圓心。
掰著手指算一下我究竟有幾個朋友,最后竟忍不住抱著自己的腦袋嚎啕大哭。
一片荒蕪。寸草不生。
我回到了那個冰涼卻充滿生活氣息的寢室。一切都像剛離開時那樣,然而掛在臉盆架上的毛巾已經干得發硬。擺出了一個獨特的造型。
陽臺上的花已經枯萎,我走之前才澆了水。
地上有一些灰塵,問宿管阿姨借來了拖把,大理石面的瓷磚再次發出了光芒。
對寂寞曾經惜字如金的我,此刻,情緒如墨水般暈染開來。我抱著枕頭流淚,空歡喜一場后,感受到了事與愿違。但是,好在我的傷口總會結痂。
我特別喜歡《時生》中提到的一句話:夢總是突然醒的,就像泡沫一般,越吹越大,最后啪地破滅,什么也沒有,除了空虛。沒有腳踏實地的建立起來的東西,就無法形成精神和物質上的支撐。
食堂打飯的阿姨每天還是會拿著鍋鏟鏟紅燒肉,舉起鍋鏟的同時抖抖手,掉下幾塊肉。
還是算不清為什么昨天和今天一樣的菜色,今天卻貴了五毛錢。
免費送的湯永遠是紫菜蛋花湯。好像今天多了幾粒蝦米。
宿管阿姨還是一張微笑速凍的臉對著進進出出的同學客氣地說你好、再見。
清潔阿姨還是會拿著拖走廊的拖把洗水槽。
圖書館的位置,還是喜歡那個落地窗前的單人座位。
……
我做回了那個被指指點點說是不合群的人。
然而,內心感受到的是生活平淡的從容。
走到小區門口,門口的夜燈已經壞了好幾個月了,卻總不見人來修。傳達室的老大爺低著頭呼呼大睡,監視器畫面模糊地看不清人影。
胃里翻江倒海地絞痛,額頭冒出細細冷汗,我艱難地蹲下,抱著腹部蜷縮在一起,我看不見自己此刻面如白紙的臉。突然,一股腥甜從喉嚨空溢出,流出嘴角,隨后雙眼一閉,轟然倒在了一灘黑暗的積水中……
一群人真的很熱鬧,空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