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姐姐。所有人都這么說。

爸爸是家族的長子，我是爸爸的長女，家族的長孫。我理所當(dāng)然是大家的姐姐。

我生活在一個龐大的家族里。光是爸爸那一輩，就有四個兄弟，兩個姐妹，外加三個堂兄弟，四個堂姐妹。至于我下面的弟弟妹妹，可想而知，已經(jīng)可以湊夠一支足球隊了。他們有的和我差不多大，只比我小上一兩歲。也有的和我年齡差距大些，相差十來歲。

許是我這個姐姐太沒有威望，他們并不管我叫姐姐，只會在長輩在的時候，甜甜地喚我一聲阿姐，裝做乖巧的樣子。而更多的時候，他們都會直呼我的大名，或是喊我小時候的乳名。對于他們在長輩面前的小把戲，我也懶得拆穿。很多時候我也是盡力配合，逢年過節(jié)就演上一場姐弟情深或者姐妹情深的情感大戲，分分鐘可以奪得奧斯卡最佳影片。反正長輩們看得高興，我也就沒有必要打破這種其樂融融的氛圍了。

但演戲畢竟只是演戲。

他們會在我需要安靜看書的時候故意吵鬧，會搶走所有我鐘愛的玩意，弄亂書架上排列整齊的書本，毀掉我拼了幾天幾夜才完成的拼圖，劣跡斑斑。但我就是拿他們沒有辦法，年紀(jì)小是他們永遠(yuǎn)的擋箭牌，百試百靈。做姐姐的若是斤斤計較，反倒成為他們眼里的小氣鬼。

長輩們常說，當(dāng)姐姐就要有當(dāng)姐姐的樣子，要給弟弟妹妹帶好頭，做一個好榜樣。每每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腦子里浮現(xiàn)的都是弟弟妹妹們那副唯恐天下不亂的模樣，然后只能不住地感慨任重而道遠(yuǎn)。但那個時候我并不知道，這句話于我而言有多么大的意義。我甚至覺得，它在第一次被人提及的時候，就已悄然入駐我的生命，在之后的漫長歲月里，不動聲色地，散發(fā)著自己的柔軟力量。即便是在很多年以后，它仍然在某種意義上鼓舞著我前進(jìn)。

后來我考上了外地的大學(xué)，和家人的聯(lián)系便少了些。偶爾打電話回去，才知道叔父家的三妹考上了美院，終日拿著畫筆描描畫畫，儼然是個才女的模樣。堂叔叔家的五弟也上了高中，聽說還是一個很好的學(xué)校。而小姑姑家的老幺也上了幼兒園，每日背著一個小書包，乖乖地讓姑姑牽著去上學(xué)，也不哭鬧。歲月真是個神奇的東西，在讓你我變得蒼老的同時也讓稚嫩的生命得以成長。

再后來我大學(xué)畢業(yè)，留在了學(xué)校所在的城市發(fā)展，進(jìn)了當(dāng)時還算挺有名氣的廣告公司。我并非科班出身，屬于半路出家，相關(guān)的知識儲備和實操技能還很薄弱。為了彌補(bǔ)這些劣勢，我開始瘋狂地啃相關(guān)的資料，一天睡不夠五個小時。公司內(nèi)部的競爭壓力很大，又素來有比稿的制度。勝者為王，敗者為寇。這個社會本就是這么現(xiàn)實。我極需一個機(jī)會證明自己是有能力留下來的。巧合的是公司剛好分配了一個項目下來，讓我和另外一個同事共同參加比稿，由經(jīng)理來決定采用誰的方案。

夜深人靜，萬家燈火早已熄滅，腳邊的垃圾簍堆滿了揉爛了的紙團(tuán)。方案從初稿到終稿，前前后后改了無數(shù)遍。走出辦公樓時已是凌晨。在偌大的城市街頭，肚皮和無處安放的靈魂一樣，試圖引起某種騷動。他們在警告我，若是不能讓他們得到安慰，他們將抗議到底。

幾天過后，經(jīng)理給了我們兩個人各一份方案意見書，讓我們根據(jù)上面的修改意見再做一稿。我把意見書上的每一個字都視若珍寶，生怕因為錯過某一行字而導(dǎo)致我的方案不能通過。但當(dāng)我翻到最后一頁的時候，一張紙條卻赫然闖入我的眼睛，猝不及防。紙條上躺著的，是某個酒店的地址以及房間號碼，字體潦草而隨意。隔著這些字，寫字人的臉漸漸清晰起來。那個人帶著天生的驕傲與不屑，他知道這隨意書寫的幾個字，便足以決定一個人的命運(yùn)。我忽然有種深深的無力感。就好像從云端突然掉進(jìn)了深海，海水涌入我的鼻腔，耳朵，我睜不開眼睛，一種要了命的窒息感向我襲來。

當(dāng)晚我便買了火車票回家。

家里還是老樣子。長輩們圍坐在廳里喝茶聊天，弟弟妹妹們因為放暑假的緣故也都回了家。見到我忽然回去，大家都開始圍著我問問題。問我怎么回了家，是不是工作上有什么不順心的地方，又說要是過得不舒心就回來，舍不得我在外面受苦。我這人最聽不得這些話，一路忍的眼淚開始不住地往下掉。大家都慌了神，連忙問怎么了。我一邊哭一邊笑，說我只是想家了，然后匆匆跑回了房間，借口說坐了一晚上的火車，很累，想要休息一下。

不知道睡了多久，直到我被一陣敲門聲吵醒，才知道我已經(jīng)睡了一整個白天，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晚上了。打開房門，看到的是門外那一排關(guān)切的眼神。

“姐姐——”他們忽然開口。

我看了看周圍，長輩們并沒有在這。

“你們叫我什么？”我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姐姐——”他們異口同聲地又說了一遍。

我沒有聽錯，他們叫我姐姐。這是第一次，在長輩沒有在的時候，他們管我叫姐姐。我忽然覺得驚喜又感動。

“姐姐，你哭的樣子，一點都不酷?！?/p>

“姐姐，不是說好要做我們的榜樣嗎？你可不能再哭了。”

“姐姐，是不是有人欺負(fù)你啊，要是有人欺負(fù)你，我非把他揍死不可。”

“姐姐，我很快要拍畢業(yè)照了，到時候你來嗎？要來的話可要給我打扮得漂亮一些。我可是一直在同學(xué)面前夸你有多漂亮，多厲害，可別給我掉面啊?！?/p>

“姐姐，你其實是我們的榜樣?！?/p>

……

眼前的一切太過驚喜，我仿佛是在做夢一般。從前那群不懂事的孩子，終于成長為懂得關(guān)心別人的小大人了。我忽然覺得，在這個世界上有一群和我血緣相近的兄弟姐妹有多么幸運(yùn)。他們永遠(yuǎn)聒噪，卻又永遠(yuǎn)活力。他們讓所有的委屈都消失殆盡，讓我覺得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被寬容和溫柔相待。

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報之以歌。

和家人告了別，我又坐上了返程的列車?；氐焦?，翻開方案意見書，翻至最后一頁，抽出紙條，丟進(jìn)腳邊的垃圾桶。這一系列動作行云流水，灑脫至極，似乎早已演練過千萬遍。

我清楚地知道我將要面對什么，但在這一刻莫名生出許多力量，讓那個膽小怯懦的自己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今時今刻，這個不畏前路的自己。

只是因為我是姐姐，是要給弟弟妹妹們做一個好榜樣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