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北

北海者,劉慈欣筆下《黑暗森林》中章北海也。北者,敗北也,言其因一念的猶豫,終致艦毀身死,葬身浩渺宇宙。

有一首呂洞賓的詩,可以作為章北海的考語:

朝游北海暮蒼梧,袖里青蛇膽氣粗。

三入岳陽人不識,朗吟飛過洞庭湖。

章北海就是一個“人不識”的人。而他讓人看不透的方法,一曰隱,二曰詐,三曰惟以一人救天下。

子曰:“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隱是因為天下不能容章北海這個孤臣孽子。章北海料定人類不是三體的對手,他要出來存亡繼絕,帶一部分人類出逃以求保全文明火種。可是聯合國已將逃亡主義定為非法,世人對他的主張不聽不信不能容,他是洪流中的逆流,他要融入人群,他要逆勢順辦,他只好讓他的主張無聲無臭無形。

孫子曰:“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隱只能保全一身而不能救世。要救世就要有神跡,神跡從來都是假,用假神跡就是詐。對人類與三體末日之戰的必勝信念就是章北海的神跡,這個神跡讓他成為了太空軍政治部主任,讓他有資格跨越兩個世紀去“增援未來”,讓他獲得了“自然選擇”號的控制權,讓他建立了星艦地球,讓他將保留人類文明火種的主張變為了現實。

孟子見梁襄王,王卒然問曰:“天下惡乎定?”孟子對曰:“定于一”。一是孤獨,是煢煢孑立,是無依無靠。毛澤東曰:“橫盡空虛,山河大地一無可恃,而可恃唯我”,唯有自己是依靠。有人稱章北海是“第五面壁者”,面壁者一號二號三號敗亡的原因統括起來就是一件:假手于人。假手于人必然敗露行跡,即使第三面壁者希恩斯只是假手于自己的妻子,妻子就成了他的破壁人。有求于人必然露出破綻。乃至第四面壁者羅輯,他本沒有破壁人,又最終實現了挽狂瀾于既倒。可在他想要莊顏的時候,他就被人以莊顏的安危相威逼。章北海從來都只有一個人,為了促成恒星際遠航飛船無工質聚變發動機的制造,他甚至親手去殺人!當章北海握著槍準備刺殺時,劉慈欣給了他以下的描寫:

在章北海的感覺中,周圍的太空是十分空曠的,除了地球在同步軌道上已經可以看到完整的球形和將要在其邊緣落下的太陽,其他的方向都是漆黑的深淵,無數星星似乎只是閃亮的塵埃,改變不了宇宙的空虛。

虛空的虛空,孤獨的虛空,章北海像大雪中的林沖,一個人,一步一步走向了梁山。

就是這位人類的孤臣孽子,自證的莫西,救世的金剛,他一手創建了星艦地球,為人類創建了星際文明。他親身實踐的“黑暗森林”理論甚至保全了全人類。可是,在實踐“黑暗森林”理論時,因為一念之仁,他遲了幾秒開火,最終身為齏粉,連同“自然選擇”號上兩千官兵葬身虛空。

北海北,他失敗了。如此深謀遠慮、細致周全、隱忍圖成、忍辱負重的他,最終還是敗了。王維的詩說:

衛青不敗由天幸,李廣無功緣數奇。

也許可以這么說,他一生的事業是實現了的,他最后對他的同志說的話是:“沒關系的,都一樣”,他是功成而無我。

無我,在辛亥元勛黃興的臥室里就掛著黃興自己寫的一幅字:“無我”。

可是他為了實現這一番救世的苦心,他隱、他詐、他孤獨,他讓上司疑心、同僚猜忌、乃至妻離子散。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這人間五倫中,留給章北海的都是弦斷誰聽。他拼盡了花期,卻沒有開到荼蘼。

誰來賠這一生好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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