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夢里,隔著一小段距離,處于不知道是一個會議室還是一個演播廳的房間里,我看到了原來的自己。
好像所有描述過的片段發光聚集,逐漸拼湊出一個完整的過去和一個小心翼翼的自己。我比那個人高出兩公分,她還是短發,劉海長了沒來得及剪,偶爾低頭發梢會掃到眼睛,她伸出手把碎發掖到耳后。
她總是這樣,有時候聽別人說話不敢直視對方的眼睛,看兩眼,然后隨著對方說話的頻率眼神游離到對方的眉梢、嘴角、肩膀向后延伸。
“想法多,心思重,總不愛與人親近。”
少年時期被一個老師這樣說過,就像對方輕描淡寫的給你蓋上一個戳,雖然現在看來這種屬于成年人的自以為是無異于豬肉場管理員的檢疫合格。當時學的是林海音的文章,好像叫做《偷書記》,我在粉紅色封面的筆記本里用藍色筆寫了一長串讀后感,不妥又用直尺比著劃掉,現在看來我的強迫癥比當時好很多。
我注意到她的右手腕上帶著一個橙黃色的米奇手表。那是我人生中第一只手表。
當時學校的實行“存天理滅人欲,打倒一切與資本主義沾邊的事物”,我這樣說可能有失妥當,畢竟作為一個新時代的祖國花朵,所謂階級所謂矛盾都是舊社會的神話傳說。但是想起來當時老師站在講臺上鏗鏘有力說完一系列要求,的確沒多少差別。
那只手表是過生日老媽給買的,一直想要,戴上之后開心地手臂都發光。開學之后沒舍得摘下來,肩膀往后縮一縮,手就可以藏在寬大的校服里。
某課間,課代表著急收作業,走到我桌前,我順手掏出掛在左邊的書包里的作業本。
“這是什么?”她的眼神一下子亮了起來,隨后眼睛里燃燒起熊熊的獵奇之火。她的眼角有些上翹,跟老師下垂的三角眼完全不同,斜著眼持懷疑態度看我的時候格外像一只狐貍。
“哎呀,快來看啊,老師說了不讓戴手鏈,她還戴。”
本來三三兩兩說話的人迅速圍攏過來。
我說:“就是手表你別叫了!”
“手表?我看看!老師說了不讓戴就是不讓戴。”
要不說普及義務教育,啟發民智,倡導學習型社會有多重要呢。否則一句“老師說”就足夠鑲著金邊,倘若有理是好的,如果干脆只是扯淡,“誤人子弟”四個字都不夠描述所有。
當時一群孩子就像這三個字的狂熱信徒,世界里都被“老師說”填滿了。“拿下來交給老師!”最后不知道是誰喊了一句,一群人撲過來。我只顧往后躲,最后站在了后門逼仄的墻角里。
幾分鐘過得格外艱辛。我的后背靠著墻壁,雙手背在身后,右手死死護住左手腕,掙扎到最后我干脆閉上了眼睛。黑暗當中有人在掰我的肩膀,有人在拉我的手臂。我只想著“護住手表,護住手表。”
誰說了一句,老師來了。眾人作鳥獸散。我才發著抖挪回座位。右手心的熱氣遇到表面凝結成一層細細密密的水珠,我檢查了一下,手臂上有幾道紅紅的印子,是在撕扯的過程中留下的。
最開始發現手表的那個女生弓著腰走到老師旁邊,貼近了小聲說了幾句。老師的目光掃到我這邊,手背到身后踱步過來。幾秒鐘的停留,我覺得她足夠看透了我身上所有血管的脈絡走向。全身僵硬的我還沒來得及把手表藏回袖子里,一動不動等待審判,眾人都知道真相的秘密,掩藏不過是心照不宣的表演。
她走了,我分明聽到一聲冷哼,重重砸在水泥地上,出現一道巨大的裂痕。
夢里站在遠處的我冷眼看完事情全過程,第三視角的自己有些奇怪,沒有濾鏡的眾人都是一幅寫實作品里精彩的一部分。
我一點都不覺得自己可憐,我反而覺得很活該,因為當時我居然也覺得自己是做錯了的。但是,我又做錯了什么呢?
我漸漸離開這一幀畫面,想伸手抱抱這個小女孩,后來又覺得不必,從那之后她會讀很多書,迅速樹立起自己的三觀,有自己是非曲直的判斷。而這些是那只手表告訴她的同時又遠遠超出了手表本身的價值。
我相信總會有另外一個平行時空,每一秒過去的故事都不會按照現在的走向發展,另外時空的自己可以有與現在的我截然不同的性格和人生,在被貼標簽和撕下標簽的過程中找到真我,并且沒有這么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