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從立夏那天傍晚混雜在人群里目睹了一位學長倒滑下樓的身姿后,言語就拖走了落七。那杵在她身側和她一樣,只驚訝沒出聲的落七。
準確地來說,整件事情是這般的。
言語和落七一后一前,戴著相仿的白色棒球帽背著相似的黑色鞋包蹬著相同的黑色平花鞋,混雜在戴著各種帽子穿著同種社服的炫輪社成員中,頂著當空的烈焰穿過整座城,刷去了城北的經貿學院。在學院圖書館的樓下,社員們被好幾堆從其他院校趕來的,適時正此起彼伏激動尖叫的人群所沖散了。
二人不慌也不忙,不急也不躁,就地倚著棵參天的櫸樹望風望云望樓梯。等眾人四下散去讓出條道,她倆所在的方位剛好顯露——稍稍斜對著臺階。因此,二人得以從頭至尾清清楚楚地目睹了高臺上那位經貿學長倒滑下樓的飄逸身姿。
這之后,在原地舉辦的露天社團交流會上,二人亦只顧著擺樁走樁,沒去跟人交換郵箱地址、社交賬號、手機號之類的。時而有人找過來,也都被言語的一句“會倒滑下樓嗎”給生生問跑了。就這么一句,還是她在努力嘗試咳嗽打哈欠的縫隙里擠出來的。
竹子學姐、螞蟻、貓哥他們都前來詢問舉止奇異的二人組,二人分別指了指言語的左耳與右耳,異口同聲地道出了緣由。一人道:“屏氣了,悶悶的,挺難受。”另一人道:“她耳朵屏氣了,悶,難受。”約是過了漫漫一節課的時間,言語那被尖叫喝彩聲浸泡過的耳朵在她的奮斗下終于恢復了正常。
回希大的路上,言語邊搖著頭邊跟落七描繪說:“七七你玩過過山車吧?就那種感覺,睜著眼閉著嘴,本打算領略一番高空的佳景,結果不得不全程欣賞你身后的那群高分貝大合唱。然后下了車,耳朵就失靈了。”落七聽著,邊抿著唇忍笑邊理了理帽沿,道:“那是你高分貝接觸得太少,被緊張給整的。習慣是一劑良藥,可惜你沒有……”
“得得得,繼續編,我就不信你耳朵這么好是聽高分貝練的。”言語念著,眸光從落七的耳際掠過。除非是近似無聲的那種,或是其時落七正神游天外,否則普通的腳步聲她一聽就能飛快地辨認出是來自前后左右中的哪個方向。想到這兒,言語腳下的輪子隨之一動,她和落七之間的距離就只剩下了幾步。再伸過左手輕輕一撥,落七掛在右耳上的耳機就垂到了鎖骨之下。
言語拿起耳機貼近自己的左耳,舉了幾乎近二十秒也沒聽到任何聲音,禁不住疑問滿腹:“這會子沒聽歌?”落七從褲子口袋里抽出一塊薄薄的銀色圓角長方塊,晃了晃道:“下午出發前才發現快沒電了,充電器也忘拿了。”這下,輪到言語震驚了:“那你還戴著耳機?”
“擋噪音啊!”
“不分我一只?”
“誰知道你耳朵會那么脆弱!我還以為就只有我……”落七的話還未及收尾,一行人就路過工美學院了。言語當機立決,堅定不移地扯著鞋包拖走落七,跟著小分隊溜進了工美學院。
到達工美的小廣場后,言語長嘆一聲,拍了拍落七的肩對她說:“七七啊,思來想去,我覺著指你學會倒溜來雙飛,怕是要等下輩子了。這輩子換個簡單點的,就雙人倒滑下樓吧。也不愧對竹子姐姐、螞蟻和我們的GTR了。”
聞言,落七腦海里那份“震驚”的余力尚在,又無端平添了一份:“一塊兒買鞋的時候是答應了她們練個雙人項目來著。可這……好像也沒……簡單多少啊?”言語一陣輕笑,笑得落七心下略略一沉,只聽那笑里藏著的細針緩緩探出了尖尖角:“不試試怎么知道呢?不然,七七你還是選倒溜?”
末尾那句,倏地勾出了自己在溜冰場上撞軟墊撞扶手撞柱子的記憶,落七忙不迭趕上前去直搖頭:“不了不了,倒溜就免了。”
就在見識到學長倒滑下樓盛景的前幾日,落七曾定過決心要跟言語學倒溜。因為言語溜起來就和冬奧會上會飛的花滑選手一樣,優雅又敏捷,讓這么多年來都不敢嘗試倒溜的落七竟也按捺不住想要學上一學了。
言語問了好幾回,再三確認了落七的心意后就直接帶著她去溜冰場了。說是有軟墊,摔不疼。
起初,整個場子里的人兩兩三三的,很是冷清,且只有她們二人穿的是自己的平花鞋。言語先是領著落七繞場跑圈,進行熱身運動和場地熟悉。而后跟在一旁教落七小步小步地倒著走,等走到步伐穩定自然如正走后,再讓落七慢慢畫倒葫蘆。倒葫蘆也是剎車的一種,雙腳呈內八字站定站穩向后畫弧線,收攏時呈外八字。
倒葫蘆畫連貫后,以左腳為基點保持直線后退,右腳不斷向后畫小葫蘆,維持這個姿態就能倒溜了,小葫蘆畫得越快速度也越快。當然,以右腳為基點,左腳畫葫蘆也是可以的。直接連續向后畫葫蘆就更不必贅述了,都是相對簡單的倒溜方式。
言語所用的方式不同,她是雙腳交替再加上后壓步,也就是花滑選手們常用的方式。
練習了一陣后,落七可以自如地移動重心,一個人晃晃悠悠地倒滑了。滑了一會兒想試試加速,沒成想后頭橫沖過來一名正溜新手,落七本能收腿側讓,把自己弄得面朝軟墊寄顏無所了。于是乎,她假裝自己太熱太累,硬是原地趴著休息了好幾分鐘,直到言語過來扶她。說好不笑話她的言語,面部表情看起來有些難以掌控,眼角都快飛出淚滴了。這是第一回撞擊事件。
第二回是因為轉彎不及時,直接撞向了墻邊的長排扶手,登時仰面朝天躺到了軟墊上。第三回則是沒留意路線,后背撞上了場地里的柱子,整個人也順勢跌坐到了軟墊上。萬幸的是,場內的人依舊不多。言語實在忍俊不禁,停下倒溜坐去了落七身旁,說:“嗯,挺好,七七每次都進步那么一點,落地姿勢越發優美了。”落七則揉著膝蓋哼道:“嗯,挺好,小語每次都進步好多一點,笑得越發好看了。”
“愧不敢當。”
“當仁不讓。”
“讓再讓三。”
“三星在戶。”
“戶告人曉。”
“曉行夜宿。”
“宿……不對啊,怎么玩起成語接龍來了?七七咱繼續玩倒溜啊?”未及察看落七的反應,言語的手機便響了起來。落七擺擺手,目送她去場外接電話。
沒過多久,竹子學姐、螞蟻、貓哥、湛揚、湛堃等一行人都蹬著自己的平花鞋來了。熱身完畢后,走樁的走樁,剎車的剎車,引得整個場子的人都一個跟著一個地叫好。
面向著場內突然增多的熟悉的、陌生的兩批人,還有場外或坐或站以看門道或看熱鬧的人,落七更不好意思當眾修習倒溜了。趁著兩批人突然發起牽手接龍比賽的當口,她猶疑了好一會兒才決定搭住言語朝自己伸過來的左手,輕輕握住她的四指混入了隊伍。而前來握住她的四指的,是湛揚。一前一后,右手左手,在相觸的那個瞬間,落七再次發揮了本能的作用,預備撤走雙手退出隊伍,卻被左手上傳來的稍稍加重的力道和回頭讀到的唇語“別松,比賽呢”所阻止了。按捺下所有的不適,落七閉上眼再睜開眼,將注意力轉向賽程。
最終,炫輪社贏了。開場沒跑幾圈,對方的隊伍就散成了一盤沙,遠不及社員們凝成的一條龍。賽程一結束,落七就收回了自己的雙手。
她很不習慣和人肌膚相觸,一觸就想逃開。就像她洗手洗澡洗衣服洗碗必須開很小的水反復沖洗好久,物品擺放必須分門別類整整齊齊,其他人包括她自己在內必須洗漱完畢換上干凈的衣物才能動她的床鋪一樣。還有些細微的習慣,比如門關上后要拉一下門把手確認是否落鎖,坐到一個地方前要先用指腹抹一下確認是否干凈,椅子不用了都要推回原位仔細對齊……
幾乎大部分知曉她習慣的人,哪怕是知曉其中一樣,都會丟給她一句:“你是不是有潔癖啊?”而她,其實很不喜歡“潔癖”這兩個字。
夜零沒說過,許諾也是,古煙亦是。好像“六人幫”,還有那些和輪滑相關的朋友都沒有。如果她沒記錯的話,妹妹秋宸和她的父親母親、自己的哥哥嫂子和阿姨姨夫、自己的父親母親都沒有。似乎還有誰,她也記不真切了。
這些習慣究竟是何時開始出現的,她自己也糊涂了,好似存留的那些記憶中從來都有。高二分班后大一入學后,她都嘗試過改變,有些勉強能接受,有些則依舊不能。
倒是暈血,記得甚是清晰。當時已過十歲的她一口咬定了局部麻醉,默默地直愣愣地盯著醫生的雙手,看他嫻熟地用手術刀劃開自己手肘的肌膚取出里頭固定用的鋼針,看鮮血不斷涌出染紅了手套染透了紗布,紗布越積越厚,血液前仆后踣。從那個瞬間開始,色澤單一的那段時光就變得無休無止,像是忘卻了跨過那一幕。
許是這個緣故,讓她成了最多能隔著衣料觸碰,卻無法像普通的女生那樣能和人手挽著手親近相觸的人吧。不過也大有可能不是,她總覺得十歲之前,自己就如是了。
能讓她在歷經短暫的掙扎后變得安適如常的,只他一人——星夜零。
其他的人,要么是像許諾一樣,在知曉之后盡量避開直接接觸或將相觸控制在極短的時間以內。要么是像古煙一樣,在知曉之后就轉而化為間接接觸了。
話說回來,落七到底沒能拗過言語,應下了倒滑下樓一事,在工美學院開始了長達七天的晚間訓練。當然,兩人都是在學長學姐們的帶領下溜進去的。選擇工美,是因為希大的樓梯臺階長太怪,要么高要么窄,偌大的校園里愣是找不出一塊適宜的場地。工美不用找都有,社團成員們常去的小廣場邊上就立著五階坡度較緩的樓梯,很適合初學者。
七天的晚間訓練里,自然夾著四個晚自習。除去校方取消的母親節當日的自習,還有三天是被她們八點整就悄悄早退掉的。用言語的話來說,這都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去經貿學院圖書館門口挑戰一回”。
落七頭次顫顫巍巍地從后門摸出教室,拍著心口在籃球場上見到言語時,還感慨過:“長這么大我可是第一次翹課啊!還好岔子沒出心臟也沒飛。要是明天就是父親節該多好,還能少逃一回。還有學生總會的隨機點名,大概……不至于這么巧的吧……”言語接過話頭笑道:“你看看你看看,還沒讓你把整個晚自習全翹了呢……成天吵著嚷著在校期間定要翹回課體驗下的是誰?嗯?還想著明天就是父親節,能在這兩個節日里公休,希大對我們已經情至意盡了。翹都翹了還管什么點不點名……走了!螞蟻他們已經在工美玩上了!噯,等等,有人知道你翹課嗎?”
“有啊,說了呢。”言罷,落七一邊琢磨著自己的運氣,一邊跟著言語邁出了校門。
此刻的落七還不知曉,自己出門沒多久,學生總會的學長學姐就拿著名單去了班里。知道她去向的許諾極其自然地分飾了兩角,幫她遮掩了過去。兩人的學號之間隔著二十幾號人,足夠簡易變裝了,畢竟站在講臺上點名的不是班主任,對他們的容貌并不熟悉。點到落七的學號時,回應“到”的是一個簡短有力的嗓音,嗓音的主人頂著個又短又小的抓髻,戴著黑框鏡,套著薄外套,正在奮筆疾書。點到許諾的學號時,回應“到”的是一個略顯慵懶的嗓音,嗓音的主人一頭碎發,戴著單只耳釘,穿著白色短袖,正一手架著旁邊空位的椅背撐著腦袋,一手撳著手機。
這裝是許諾趁學長學姐不注意的時候換的,用了極短的時間摘下皮筋、鏡框和外套,邊悄悄往旁邊挪了一個座位,邊憑感覺給自己戴上了原本就常戴著的耳釘。而前面的一套造型,是在落七悄悄出門后為了以防萬一,提前去洗手間預備起來的。她本就有眼鏡,只有看書上課的時候才戴。不得不說,還真是“無巧不成書”。
此刻的落七亦不知曉,半年后的自己竟會遇上這等好事——被班主任催著促著趕去練習室排練,光明正大地翹了好幾堂主課。
七個晚間的辰光說長也長,說短也短。
最初的最初,兩人加速到臺階邊緣都會齊齊剎車,在后輪下傾前堪堪停住。落七是意覺自己必定穩不過來,倒不是怕摔跤,而是怕自己一個不當心把后腦勺貼到地面上去,以致本就寥寥無幾的智力從此化為烏有。反觀言語,卻是不同。她是覺得自己的背后少了那片湖,沒了背水一戰的氛圍。
很多時候她都會調轉方向溜到落七跟前,沒來由地說上幾句:“七七你還記得?學長他就是在湖的邊邊上停下來的。倒滑,整整一層樓高!停下的時候離湖就一步之遙了啊!怎一個'炫'字了得?我的人生目標啊!”落七的應對,則隨著這些話出現次數的增多慢慢變換了。從下意識地回復單字“嗯”——帶著鼻音拖長尾音逐漸上揚的“嗯”,“嗯”后愣神片刻反問“什么人生目標”,成了順口就接過話頭道“小語你肯定可以的”。
七日內日漸變化的對話自不必再一一細說。其間每晚的兩個小時里,言語都依著落七的提議先在腦袋里種上一片湖再練。待到這片湖不種自來之際,言語的起步也愈練愈快,亦快亦穩了。落七受其濡染,同在一旁暗暗給自己鼓勁并慢慢往極致上提速。
第七晚,月明星稀,人影幢幢,天氣分外悶熱。偶爾現身的微弱的風還來不及跑遍全場就被陣陣涌過的熱浪所淹沒了,翻滾至面前的,全是蒸騰的熱氣,似是不落下一場暴雨不肯停歇。
許是熱得異常,言語忽地停下跑圈練習跨上臺階滑至落七身邊,從口袋里摸出一張單獨包裝的濕巾紙,朝她遞將過去。此刻的落七正雙手撐在身側靠著椅背仰著面,披著一層汗垂足而坐,腳下的輪子無意識地有節奏地點著地。望見言語過來急急忙忙收回雙腿讓至長椅的一側,卻見一張帶著鋸齒邊的長方形包裝紙在自己的眼前晃動,上頭的小娘魚邊晃邊道:“七七,濕巾。要是今天我倆倒滑成功,我就帶你去小賣部,請你吃雪糕!”
聞言,平日里天氣愈加熱就越發對“雪糕”二字和“冰淇淋”三字以及類似的字眼自動屏蔽的落七,這會子居然鬼使神差般點了點頭,暗自吶喊:“雪糕!等我!”
往常的一年四季中,落七很少會動吃冷飲的念頭。春天,外頭賣得不多;夏天,沒吃幾口就化了;秋天,冰柜里擱久了口感不大好;冬天,壓根兒就看不見。看不見也找不見,在“冬天吃冰”這一行為風卷全國前,這個季節里是沒有冷飲的存在的。
此前三月,在七貍街同夜零吃冰淇淋的那回純屬氛圍使然。或者說,是碰上了某種偶然——某種必定會經歷的不期然而然。
初次聽壹原侑子說“這個世上沒有什么偶然,有的只是必然”之時,年幼的落七就記下了這句話,即使她尚且不甚明了。年歲漸增后,她開始堅信,但凡是現身于必經之路上的偶然,都不是偶然,是必然。看似風馬不接毫無牽連的它們,各自從人跡罕至之隅探出微不可察的細線,點點滴滴,舒展相承,直至某個似終非終的點。而后結果,無所遁形。
有什么習慣沒什么習慣,是如此。會想吃冰不想吃冰,亦是如此。
說起年幼之時,聽長輩們說,落七頭回吃冷飲的時候年紀也尚小。那會子的冷飲們只有一個名字——“棒冰”,用普通話講叫“冰棍”。
夏天一到,冰棍們就成群逐隊地躲進箱子走街串巷去了。不過,也是最后幾年東奔西跑了,在滿大街都添置上冰柜之前。總見著的是位老大爺,推著輛自行車晃晃悠悠地打街前走過,邊走邊用塊長方體的小木頭去敲綁在后座上的木箱子,“梆梆梆,梆梆梆”的,甚是悅耳。時不時還能聽到老大爺拖著嗓子吆喝幾聲“棒冰——麻棒冰歐——好切個棒冰——棒冰要伐——嗲寧要切棒冰啊——”之類的話。
若是有大人或是小孩捏著紙幣追過來,老大爺就停下車踢下撐腳,一把掀開蓋在箱子上的厚棉被,叫人自己拿。五毛錢就能換上一根,甜甜的,冰冰的,咬狠了牙都能凍住。
落七的伯伯也曾騎著車,繞著村野鄉間的小路賣過一段時間的冰棍,在他們舉家離開老房子搬去一艘漁船上之前。白天賣不完的那些個冰棍,到了晚間就成了招呼家中小孩們的點心。若是不吃完,隔夜就全化光了。每年暑期跟著父親母親去祖父祖母那小住上一段時日的落七,也嘗過那似是比蜜還甜的味道。
那時候的人幾乎都未曾想過,幾年之后,以走街串巷為生的冰棍們竟一個招呼都不打就淡出了視線,淡出了生活。只有些老舊幽寂的景區里,還殘留著它們如故存在的痕跡。
年光即是如此,常于寂然無聲中裹挾著新生俄然而至,叫人猝不及防。習慣了,也就不再突兀了……
落七就這般邊胡思亂想邊跑著圈,陡然聽聞耳機外一陣驚呼。抬眼找到方向,小語正從那廂直蹬而來,激動亦隨之撲面而來:“七七七七七七!我成了!倒滑下樓成了!就等你了!雪糕啊雪糕!快想想雪糕!”
“好好好!不過小語,你先松手?”
“誒!對不住對不住!”
“沒事沒事,是我事太多。”
“噯!可不能這么講,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習慣的。上次牽手接龍比賽已經夠為難你了……說起來,七七你有沒有發現,你好像有點點變化了!”
“嗯?”落七分心理了理襯衣被抱皺的下擺,一時沒跟上言語的思緒。這件襯衣是她頭一回來希大前自己挑的,是她所有襯衣中最合身的一件。除去領口、袖口是米白之外,通身藏青,并無圖案。春秋可單穿,冬日可打底,夏日可變短袖,很是便當。它見證過許多發生在落七身上的稀奇,比方找班長時撥錯數字連通了許諾的電話,比方學生分會入會面試成功,比方上個學期期末高等數學考試過關,比方初次同夜零見面,比方找到七只貍貓以及接到告白……所以這一回,她穿著它來工美了。
面前的言語豎起一根指頭,邊搖邊打破了落七的茫然:“以前你都是先撤走再說,現在是先說再撤了。還有啊,常跟你一塊兒來社團的星夜零好久沒出現了。前幾天湛揚也同我問起過這事呢。”
“有嗎?他最近……應該比較忙。”
“噢!你們……”
“雪糕還在等我們呢,我再去試試。”落七隨著話音溜走,徒留言語一人在原地出神。俄頃,言語追過去道:“給輪子勻點自由就行!和人一樣。”
勻點自由,和人一樣。
落七沒去深究,只點了點頭。很久之后,她才明白這句話所為究竟何意。
起步、加速、弓步、穩住、自由,還有……雪糕。默念著這幾個詞,落七從臺階上順勢而下。在觸到平地的剎那,自覺后腳微微顫了顫,所幸未倒。約莫是自由少了些。
這次的驚呼聲中多了一份言語的,聽上去格外的明亮與溫和。她朝落七比了個成功的手勢,再指了指小賣部的方向,兩人齊齊鉆出人群滑行了過去。
數分鐘后,二人離店。人手一方小奶磚,就著先前的長椅坐下,專心致志地?著吃。
幾日無話。月中,螞蟻在工美正式向落七介紹了一位學長——景素,希望落七可以接替自己,和學長一起去費米運動超市教孩子們輪滑。因為螞蟻另外接到了一份設計類的兼職,分身乏術。
“這份兼職很適合你呀七七,主要是去陪孩子們玩,課程內容都是頂基礎的。景素主教你助教,你在旁邊看著點,提醒孩子們注意安全、安撫他們情緒之類的就行。周末兩天,每天上午一個半鐘頭,下午三個半鐘頭,正好能趕上四點四十五回希大的專線。工資周結,一個鐘頭十八塊,兩天下來一百八呢。唯一可惜的是午飯得自己解決,”螞蟻一一給落七分析著,末了又補充道,“好像景素也是延陵人。”螞蟻身側的景素趁勢點了點頭。
落七知道這位學長,他是工美學院二年級的學生,經常和大家一起玩平花去刷街。只是素來寡言,同后輩們往來甚少。落七尋思著正巧自己周末閑暇頗多,這工作聽上去也不難,還能適當減輕些經濟負擔,便應下了。
第一次聽聞一群孩子興沖沖地說“謝謝老師!老師明天見”的時候,落七就打心眼里喜歡上了這份工作。她也笑著回應他們說“不客氣!明天見”,而后邊揮手邊目送他們依次被自己的家人領走。有些家長還會再次向景素、落七二人道謝,叫落七滿心滿眼都悄然動容。
第一次領到工資后,落七登錄了許久未去的空間,發布了一條新動態:“真好玩!等暑假回去,有機會也要去廣場上教小孩!”
發完想起空間里養著的哈士奇,順道去看了看。其實已經做好準備了,可她的“大米”既沒餓著也沒生病,很是精神。消息提示里全是“小麥”來給“大米”喂食的記錄。它們結為伴侶至此時的一個多月里,都是“小麥”在照顧著“大米”。
她把它們忘了。或者說,她是特意把它們忘了。
她望見“小麥”的留言板上有這么一段對話:
“你的小麥有伴侶了?”
“是的。”
“你最近上線很頻繁啊。”
“是的。”
“你想明白了?”
“我是真的喜歡她。”
“小麥”也是一只哈士奇,是夜零的。落七放下手機,摘下眼鏡按了按眼眶,驀然想起筱雅的一句話。
那位看起來很貪玩的小姑娘,前個周日偏生不想回外國語學校,要跟著落七去希大宿舍住一晚的小姑娘,用篤定又成熟的口吻對她說:“七七你,還是……”
回想起來,小姑娘年紀不大,卻通透得很。
預備留宿前就提醒落七給舍友們打電話,征求她們的同意。等落七講完又接過電話向姐姐們介紹自己,把電話另一頭的三個人逗得笑聲連連。到了樓下大廳,宿管阿姨板著的面孔也因漸漸被說動而放了下來。擔心落七用不上熱水,促著她先去沖洗。清晨手機鬧鈴響了,立馬起身去掐掉。一路捻手捻腳,至同落七一塊兒出門之時都未曾吵到過依舊熟睡的姐姐們。
筱雅是第二個在落七宿舍留宿的人,第一個是許諾。
清明節的三日短假,宿舍其他三人都早早地趕回家了,只余落七一人對著三張空床鋪。想到舍友們提過的尚未結案的入室搶劫案,落七滿頭滿腦都是陌生的泥鞋印和漆黑的大麻袋。整個人戰戰兢兢地挪到門前,正打算反鎖,不輕不重的幾下“咚咚”聲就隔著門板傳了過來。落七剎那間一個激靈定住,連自己的心跳聲都聽不到了。正當她想再次挪動自己準備打個電話時,一個熟悉的聲音鉆了過來:“落落你在宿舍嗎?我過來陪你。”
“諾諾?”哆哆嗦嗦的嗓音叫門口的許諾沒忍住,帶著悄悄暖暖的笑意回道:“對啊落落,是我。這里可是四樓,沒有犯人想落下殘疾吧?”
“真的是你?”
“是我,千真萬確。”
話音剛落,門就被拉開了一條縫,許諾看到門后探出了個腦袋尖。下一秒,她就被意料之外的力道扯進了門里。“嘭噔”、“咔噠”,連著落七的長舒一氣都灌進了許諾的耳朵。爾后跟著許諾回她的宿舍,搬被子、毛巾、杯子、牙膏、牙刷等物件的時候,落七不覺交替混用著幾種笑聲一直停不下來。許諾也用豎著空握的右拳抵住口鼻,吃吃直笑。
夢里回到臨省九溪的山頂,回到九溪半山腰的客棧。倏然轉涼的水、瑟瑟發抖的她、厚重相疊的被……落七不禁心道:“有諾諾在,就很安心。”
許諾留宿的那回,落七還沒用上蚊帳。怕她一個翻身滾落到地面上去,許諾就讓她睡在里頭靠擋板的那側。她則破天荒屈膝側臥了整夜,沒離開過擋板一拳以上的距離。
筱雅留宿的這回,已經撐起蚊帳了。落七本不愿用,奈何蚊子不絕電會斷,他人往來均上鋪,也就勉勉強強用上了。這次,輪到筱雅“臥如弓”了。
隔天早上送筱雅回校的路上,她和落七說了好多話。像是她的父親母親不希望她走輪滑這條道,想她安安穩穩考個教師資格證,去學校教書。像是她宿舍有位姑娘總往她的床鋪和桌上放東西,被她撞見了就慌慌張張地跑開,她申請了單人宿舍,下午放學就能搬過去了。像是……
“七七你,還是喜歡他的。”筱雅這么說的瞬間,落七好似聽到有個聲音在回答:“嗯,是啊!”
“七七,下次倒滑下樓,你要再相信你的輪子一些,再相信你自己一些。人也一樣。”直至筱雅揮手走進了校門,落七才反應過來要揮手告別。
退出空間前,落七看到動態下片片模糊的評論中有一行很惹眼的字跡:“小七,歡迎回來。”
“這回,是該做個來訪設置,擋一下陌生人了吧。”落七揉了揉眼角,把鏡片擦干凈,架回了鼻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