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以前是水廠的員工,他和外婆住在水廠的居民樓里,現在看來是很舊的樓,水泥地板,墻上從地面往上涂半面綠漆,也不漆滿,似乎只堪堪到成年人腰的高度。鄰里街坊都熟識,但我現在也都不認得了,隱約記得樓里人打招呼的方式以夸贊對方兒子/女兒/孫兒/孫女為主,進行一番友好的非商業互捧互吹。
我和我姐很小很小的時候在舊房子當過不少次模特。老照片里我們就蘿卜丁那么大一點,被媽媽和姨媽抱著,銅版紙上的她們倆那時青春逼人,也就跟我現在差不多的年紀。
小時候在這里發生的事情大約只有零星還有個大概印象。臥室是很古舊的木頭門,門上還是那種門閂,門框上密密麻麻是鉛筆的標記。外公總是喜歡給我和我姐量身高,拿個尺子往頭頂一放,鉛筆平齊地劃個刻痕,再用卷尺量高度,標在旁邊,xxxx年x月,沛,xxx cm,或者,米,xxx cm。我幾乎能想象出不同時空的我們背靠在門框上,偷偷踮腳作弊刻身高的場景一幀一幀放映,眨眼就定格到現在,再也長不高了。
臥室里有個很小的梳妝臺,但是上面堆滿了書,臺燈,遙控器,老電話,墨水瓶等等所有能想到的雜物,鏡子的構造很特別。正面是鏡子,左邊和右邊也是,我看向一側的鏡面時,就會有無數個我和我的后腦勺出現在視線里。所以每遇到利用照片或鏡面創作的無限輪回主題的畫作或是攝影作品,我總是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個堆得滿滿當當的桌面,這也很容易理解,因為我對這類現象的認知就從這里開始。
我能回想起的都是以我為中心看到的,而在這混沌的記憶中,外公外婆像是兩個NPC,有著他們固定的動作,諸如外公戴著老花鏡看報紙,外婆拿著鍋鏟炒菜。
那還是他們中年的時候。他們記得我年幼的樣子,記得我年幼的習慣,記得我年幼的喜好,我卻對那時候的他們沒有真切的印象了。再往前,他們年輕的時候,那些我不存在于世的日子,我一點也沒辦法想象。
他們是世界上會不計任何代價任何回報愛護我的至親,他們了解我的童年,并對我的青年時代和成人時代充滿了好奇,我一面拒絕被了解,一面對他們的過去毫不在意。就像江河湖水亙古向低,低處的水塘安逸地享受著水源,卻從來不曾想要了解上游波瀾壯闊的大浪。我甚至高中才意識到,我不知道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的生日,甚至不知道他們名字寫出來該是哪幾個字。而我一直就這樣無知的,以自己為中心過著日子。
并且他們的形象還總有一點臉譜化。外公有著不怒而威的氣場,小時候我有一次對外公說謊,晚上睡覺就夢到了他,這個夢的驚悚程度絲毫不比鬼片差,我直接嚇得滾下了床。但盡管有點怕他,外公和外婆在我內心里,我相對還是更喜歡外公。也不因為別的,就是外婆有著全中國大部分婦女同胞得天獨厚的共性,喜歡張家長李家短地絮叨,就算我在一邊眼睛看著電視一點回應也不給,外婆也能跟我(單方向的)聊一下午,如果不巧被我媽看見我不理人,還要遭受一段她們母女二重唱的精神攻擊。
外婆自己高血糖,但家里總是準備著各種小甜點。因為我小時候愛吃。雖然后來我不太吃零食了,但是我每次按門鈴,她開門迎我進去,第一件事就是獻寶一樣地把零食塞我手里,因為她在市場或者超市里看見總是會記起我小時候愛吃,老想給我買。
我大學離家千里,每次放長假回家,很少能去看他們,有時候兩個老人家就趕公交車來我家看我。有一次我外婆拎著發糕來,他們那天特別高興,因為現在綿陽城里很少有賣那種形狀類似半片銅鑼燒的發糕了,外婆給我講她在街上偶然遇到人賣,那天來我家前專門又去那個地方,正巧又遇到賣的人,給我拎了一大袋。
其實我自己都快忘了我曾經那么喜歡吃發糕。可以后,以后她也再不能跑老遠去找一個賣發糕的小攤子了。
癌細胞擴散到她的五臟六腑,甚至在骨頭上覆蓋了瘤子。
別說絮叨,我收假回來前的最后一天,她說一句超過二十字的話都很困難。
去年十月底,有一天我心情不好,一個人去逛超市,逛著逛著忽然鬼使神差給外公打了個電話,本意是抱怨一下最近實驗又很不順利,誰知我還沒來得開口,就聽說外婆住院了。九月的時候,我剛回校不久,她身體就忽然不好,完全吃不了東西,吃什么吐什么,可檢查不出病因,只能住院輸液。
他把電話遞給外婆,我聽了半句就落淚了,因為她的聲音太虛弱了,我從未聽過她那樣說話,我問她疼不疼,她說,好疼啊。
我從來沒有從她嘴里聽過好疼兩個字。
她身體本來就不是很好,大大小小手術做過不少,前胸和腹部縱橫的都是手術疤痕,可我從來沒聽她躺在病房里說過疼,她以前都說,打了麻藥啦,不疼,然后又開始絮叨。
可我知道,麻藥手術后很快就失效了,哪會不疼呢,可她不愿意讓我們擔心。
可這次她真的疼,很疼,以至于她都不再隱瞞我,也不再有力氣絮叨了,她只是重復著讓我在杭州注意身體,來回說了幾遍,聲音就弱下去了。
她的胃和腸道之間堵住了,后來做了手術給她裝了支架,撐開了堵住的地方,她的身體短暫地好了起來。能稍微吃點東西,還能每天跟外公一起走好長段路。可那個時候,沒能查出來是癌。
以至于癌細胞張狂擴散后,手術治療的意義已經不大了。而病灶一直不清楚,也沒有靶向藥。
十二月的時候她忽然吐得厲害,體內鉀流失過多,然后休克了,在重癥監護室撿回半條命。我寒假回家的時候,主治醫生告訴我,她那個時候很可能就堅持不下來了,可求生欲很強,她一直想見到兩個孫女。
可這個時候,我遠在學校。最開始知道她病重的時候,我完全懵了,不知道怎么接受她時日無多這件事,那幾天我看到別人開心,就總會有一種陰冷的情緒,也拒絕讓自己有任何開心的理由。等她病情好轉一點的時候,我又仿佛忘了這回事。但短暫的好轉后,她開始每況愈下。我無能為力。直到現在,我短暫陪伴了她十幾天后,我又離開了家,仍舊無能為力。
等我終于回到家,這個時候她已經無法下床了。身上氧氣管,輸液管,尿管,心電監測的管子,枝枝繞繞。我第一次開始學著照顧一個病人。我和我姐幫她擦身體,幫她換衛生墊的時候,她很痛苦,我聽到她說我到老怎么能讓孫女子這么來照顧我。
但我能做的很少。
我在醫院親眼見證她的精神狀態一天比一天差,像是眼睜睜看著一個生命即將走到盡頭。我走前的幾天她開始身體不由自主地抽搐,開始長時間昏睡。她醒來的時候,我最常聽到的是,天老爺,人怎么能這么活呢?我不想這么活啊。天老爺,我實在是不想活了啊。
疼痛可能使她不再像在重癥監護室那樣地渴望活著了。我開始整天整天地想,要是能讓外婆安樂死,會不會好一些。
去機場前,我又去了她的病房。她還是昏睡著,沒能跟我說再見。
不過還好我小聲地跟她說了。
比我更難過的是我媽媽,姨媽和我外公。
我媽每晚送我回醫院的路上,經常開車看著紅綠燈就忽然有眼淚留下來,她自己都沒意識到,然后打起精神和我聊完全無關的事情。過年的時候,我在她房間門口聽著她大哭了一場,一抹臉又開始聯系壽衣店和棺材店。之前外婆被推進ICU的那個晚上,姨媽整晚睡不著,一個正兒八經接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半夜神經質地跪坐著開始拜菩薩。
我媽也信。外公也信。外婆是我們家最虔誠的那個。她見廟燒香,見菩薩磕頭。所以她想不通,是香火錢沒捐夠嗎?所以才要遭受這樣的病痛,才享不了子孫福。
我從小期待神秘力量的存在,卻又沒有信仰,大約只是太幸運了,所以未知苦處,所以不信神佛。
我現在終于是理解他們年復一年去廟里磕頭下跪上香的原因。因為他們經歷過我所沒經歷過的。面對著無法理解又無能為力的痛苦和死亡,除了燒香拜佛,還能做什么好受一點呢?
我知道人終有一死,像志怪小說里那樣活成無趣的老妖怪也沒什么好的。我不是不接受死亡,也不是不能接受分離,我只希望她能少受一點折磨,能松快一點地度過最后的時間。
以前上高中,大家都很喜歡《項脊軒志》的結尾。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因為睹物思人。而人再也不會回應你了。
而歸有光的遺憾藏得很深,藏在枇杷樹如蓋樹冠搖曳的陽光間。
我其實更喜歡《我與地壇》,因為史鐵生直白地告訴我,我已經懂了可我已經來不及了。告訴我這樣的遺憾他也會有。
實迷途已遠,覺今是昨非。
我只能向著全知全能的神許愿,愿人們能平安度過一生,不受痛苦折磨。能好好地活著,也能好好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