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明: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1
童年的時候,我家的天井很狹小,南北長,三十來步;東西窄,八、九步,而且是和奶奶家共用。
奶奶家住大西屋,我們住小北屋,從我家門口到奶奶家門口十來步。
對著奶奶的門口,小天井里有兩棵樹:一棵鉆天楊,一棵杏樹。那是父親小時候栽的。
這個天井相當于是四合院里的后院。前院另外兩家爺爺住,他們西屋的后山墻成了我們這個院的東院墻,西屋北墻和我們家的前墻夾出一個小胡同,由此兩院相通。
幾家共用前院的一個過道,過道上挑著門樓,兩扇厚厚的松木門,裂開了一道道縫隙,時常有螞蟻爬上爬下。到了晚上,兩院相互招呼,插門落栓,關門閉戶。
2
我剛蹣跚走路,就想從小胡同穿到前院。走不穩當,一個屁墩坐在地上,干脆就在地上連滾帶爬向前去。
胡同那頭是四爺爺家,他家門石坎很高,我吃力地爬上他家。四奶奶驚訝地看我一眼,笑一下,就再也不理睬我了。
四爺爺家只有一個孩子叫石生。石生叔叔怕我摔著,小心地把我抱下那幾階高高的石坎。
長大了,我才知道,四爺爺家沒有自己的孩子。石生叔叔是從河對面的一家人家抱養來的。這就難怪四奶奶不稀罕小孩子了。
我有時跌跌撞撞到三爺爺家。看到我,三奶奶眼睛笑成一條縫。
三爺爺家三個叔叔,四個姑姑。那個小叔叔不愿意和我一起玩,會一個勁地擠兌我;那個小姑也不待見我,有時她裝聽不見,不讓我進門。他們一家多半關著門,過著自家的日子。
有一回,我在地上爬的時候,眼角戳進了一根長長的木刺兒,腫得紅紅的。起先母親以為是長了一個眼癤子,后來才發現突出來的是一根木刺,差一點兒讓我毀了一只眼睛。
母親很是后怕,從此再也不會輕易讓我在前院爬上爬下了。
于是,我的童年的很多時光歲月圈在了我們的小天井里。
3
奶奶家西屋有兩個對稱的大木窗戶,橫豎木條交叉,生成好些個小木格子。秋后,糊上新的窗戶紙,晚上月亮出來,樹的影子映襯在木格上面。
西屋的門坎仗著地勢,高出天井一大截。四根長細石板條和左右兩塊方正的大石墩砌成了臺階。
右側的石墩前面就是那棵鉆天楊,高過了屋頂,石墩上平時常放著奶奶那斑駁的針線簸籮。
左邊石墩上有一塊紫色的磨刀石,磨呀磨呀,中間凹成了彎月狀。靠墻緊豎著斧頭撅頭和鐵锨。鐮刀頭插在了墻窟窿里,掛在了墻上。
墻上砸著細長的棗木橛子 ,上面掛著幾個葫蘆頭,幾串干紅辣椒,幾辮長蒜,谷穗玉米……
不遠處還有一塊平整的石板,靠在窗戶下面。上面放著一個墩實的水甕。旁邊插著一根有三股杈的木樁和一棵剛發枝條的石榴樹。木樁上正好可以放水瓢。水瓢有時漂在水甕里。
那時的水桶是木條做的,木板條溜滑放光,用幾根鐵環箍起來,又沉又結實。木板排列合絲嚴縫,一點兒不漏水。當磕碰漏水了,會帶到集上去修理。那時修木桶是一個技術活。
沖著門口的那棵杏樹,樹干黝黑耿直,高出了前院西屋后墻,分出了長長的虬枝,枝杈罩住了半拉麥秸覆蓋的屋脊。
杏樹底下安了一盤石磨,兩片石磨格外厚實,前后院共用。
杏花敗了,花瓣撒在磨盤上,鉆進磨眼里,鋪在磨道里。
麥梢黃了,水杏兒熟了,有的從樹上跳下來,摔成了兩瓣,磕出個杏核兒。
樹下的雞嚇了一跳,撲棱一下跳開,然后再試探著去啄。
奶奶把杏核兒收起來,曬在門口的簸籮旁邊,攢了一大堆,待到秋后一顆顆砸開,用杏仁摻著豆子在石磨上磨細,做出各種豆沫。
春天,奶奶會在杏樹底下松土,栽上幾棵葫蘆和南瓜。
它們的秧頂著觸須,一門心思往高處爬。爬不動了,就給它們搭一個涼棚架子,然后秧子就爬到架子上。有的還纏著杏樹干,一直爬到杏樹上。
葫蘆開花,結出圓的、長的果。秋天,葫蘆成熟了,圓的鋸開是瓢,長的是杓子。
南瓜的形狀多種多樣,想吃嫩的,隨吃隨摘,吃老的,就等待深秋。老南瓜,面悠悠,一直可以儲存到深冬。
挨著石磨不遠的東墻角有奶奶壘的雞窩。雞窩中間橫著留有空隙的木棍,雞站在上面,下面是臭烘烘的雞糞。
春天,雞開始下蛋,一直下到秋后。奶奶逮住母雞摸屁股,看看有沒有蛋。有蛋的母雞被扣進了一個扁簍下,等下了蛋,母雞咯咯噠地叫個不停。奶奶單獨給母雞一把谷子作為獎勵,然后再放出來。大公雞沒有這個待遇,去搶,讓奶奶攆跑了,氣得滿臉通紅,跳到磨盤上喔喔直叫,鳴不平。
4
太陽有腳,奶奶在天井里攆著太陽跑。
早晨奶奶的針線簸籮在西屋門口的石墩上,奶奶坐在石墩上,散開她的纂,梳理長長的頭發,我在旁邊尋找她的白頭發。
中午,奶奶的簸籮跑到了磨頂上,奶奶在磨道里戴著老花鏡縫縫補補。
下午,奶奶的簸籮托到了雞窩上。奶奶有時把洗過的衣服搭在雞窩上,有時晾曬被子,有時會解開自己長長的裹腳布,剪剪畸形的指甲。
奶奶是裹小腳的,穿尖尖鞋的。幾個腳趾壓在一起,很瘆人。
我揪著心問:“奶奶,疼嗎?”
奶奶翻翻白眼:“有個不疼?!”
再問:“那你為啥裹腳?”
奶奶說:“舊社會里興,不裹家里人不愿意。”
接著,奶奶開始數落她遭的罪過。
5
從石磨向南七、八步,也就是奶奶西屋的南頭就是豬圈。
豬圈深挖地下,四周石頭壘上來。豬圈也是兩家共用,里面兩個青石槽。一家一頭豬,有時兩家的豬哼哧哼哧搶食吃。
那時,大多數人家沒有專門的廁所,大小便要進豬圈,所以上廁所叫“上欄”。有時豬會撅著濕漉漉的嘴拱人,上欄要自己拿一根枝條轟豬,有時枝條用完了,就順手插在墻窟窿里,方便再用。
我害怕豬,上欄需要喊大人幫我攆豬。有時沒人幫忙,就在豬圈外解決,然后再鏟進豬圈里,豬也是吃屎的,渾身臭烘烘的。
豬圈的南墻上有一個朝外的通透的木龕,好像是電影里敵人地堡上的射擊孔。這個龕是向里用來墊豬圈,向外出糞的。
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那時土場里運來生土,堆在外面龕口下,不斷往里面揚土漚糞。初春和秋里,把糞掘出去,再運到地里,來回倒騰。
豬圈是半封閉的,下大雨,豬圈里會有積水,有時淹沒了石槽,豬站在雨水里,無可奈何,怪可憐的。有時會把它們放到小天井里,它們用嘴巴子到處拱一拱,聞一聞,哼哼唧唧。怕他們跑到前院,于是在小胡同道上當上一塊大木板,一側用大石頭頂得結結實實。這樣,豬就只能在小天井里瞎轉悠。
6
那時的房子,屋面是麥秸桿苫的,屋墻根部是石頭壘的,有半人高,然后土坯壘到頂,土坯里摻雜著麥穰。
土坯墻上裂開了很多縫隙,常有各種蟲子爬進爬出。早春的杏花,屋后的野花,葫蘆花、南瓜花摩肩擦踵地開放,天井里到處有轉圈圈的蝴蝶和蜜蜂。
有一次,我看見一直草蜂子鉆進了我家門前的一個土縫里,我用手去摳土,那蜜蜂往后倒退,惡狠狠地蟄了我的右手食指。開始沒有什么感覺,很快我的那個手指頭腫得老粗,又脹又癢。
奶奶說那個蟄我的蜂子會很快死掉的,我又可憐起它來了,畢竟是我招惹它在先。
奶奶還說死蜂子,活叾子。死了的蜜蜂,也不要輕易去戳持。
不過,奶奶還告訴了我一個逮蜜蜂的好辦法,那就是看蜜蜂鉆進了南瓜花里,封住花口,摘下南瓜花即可。
那年夏天,我逮了很多蜜蜂,其中有一只老大的黑牛蜂,終于看清了蜇人的毒刺。不過,那年奶奶的南瓜結了寥寥幾個。
7
屋里的炕臺也是土坯砌成的,有專門的泥瓦匠。土炕一頭是鍋臺鍋灶,可以燒火做飯,另一頭是睡覺的土炕。
灶火的煙順著土炕,有專門的煙道可以冒出去。冬天可以一邊做飯,一邊可以把土炕燒得暖暖和和。
我家的房子小,砌不成土炕。冬天我們幾個小孩子會到奶奶家的土炕上擠一擠。迷迷糊糊,能聽到奶奶半夜里起來燒炕。
等到雞叫了,奶奶會趕緊從炕上起來,摸索著火柴,點上油燈,開始紡線。伴著紡車嗡嗡響,我又睡著了。
等窗戶上的紙全白了,奶奶早就吹滅了油燈,還在繼續紡線。線車上的仿佛長著一個白生生的桃子,越來越大,長到一定程度,奶奶把它摘下來,又開始紡一個。最后一大包毛絨絨彈好的棉花,變成了滿滿一簸籮白桃子線穗,然后送到村東頭織布大叔家織成布匹,再送到集上染。
貼著炕上的泥墻上糊滿了報紙,報紙上有大大小小的照片。有的報紙糊倒了,我需要把頭插到褲襠下面往上看,把奶奶樂得前仰后合。
8
走過小胡同,出了門樓,沿著四爺爺北屋后面一條小路,可以來到我家的屋后。
我家房后栽滿了遮天蔽日的梧桐樹,樹上搭著鳥窩。再往北是一個土崖頭,土崖上長滿了茂密的灌木。
各家的雞經常到灌木叢里找蟲吃,有時還做窩,悄悄地下蛋,有時還會抱窩,領出幾只嘰嘰喳喳的小雞來。
土崖下面那里有一個地道口,那地道不深,直著三、四米,拐了彎兒,就截止了。正如《桃花源記》里所言“……從口入。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十步”,可惜沒有“豁然開朗”。
這個地道是父親挖的,大概是響應和貫徹“備戰、備荒、為人民”,“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這些號召的。
在洞口不遠處的一棵大梧桐樹下,有一個大土窟窿,窟窿里不斷長出蘑菇,奶奶說原先這里有一棵大槐樹和一個老桑樹,蘑菇可能就是從這些老樹根里長出來的。
奶奶屋后是一個斜土坡,山坡上爬滿了牽牛花,紫的,紅的,白的,五顏六色,上面罩著幾棵柿子樹,有水柿和牛心柿。
其中墻角處有一個大土坑,用石頭填起來了,據說原先有一棵更大的柿子樹,至于為什么把這棵樹砍了,連根刨了,家里人從來就很忌諱,也很少讓我到屋后玩。
后來,我才知道我爺爺是在那棵樹上結束的生命,那是1966年陰歷九月,終年50歲。
爺爺參加過解放戰爭,中共黨員,任班長,在1948年開封戰役中失去右眼,傷殘復原員回鄉,擔任過鄉長,林業隊長。至于他為什么走上絕路,就無從知道了。
9
我們村西高東地,我家的天井應該是村里的最凹處。每當下雨化雪,四周山坡上的積水匯集而來,有時帶來的泥土,小石塊會淤積在院子。每年夏天大雨,屋子里還過水。
屋后坡上有一個大水坑,每年夏天坑里積滿了渾濁的雨水,雨水慢慢地往我們天井里滲透 我們的屋子里很潮濕,地面上會長出白毛。
一段時間后,水坑里會有癩蛤蟆,白天黑夜,呱呱叫個不休。
我們的院子形同一個自然的“天坑”,我的童年如同坐井觀天。
這段童年從1970年,一直到了大約1975年。大約1974年開始,父親和母親在離著老宅子幾百米遠的山坡上面蓋了新房子。
那狹小的天井永遠定格在了我童年記憶的底板上。
? 2025年4月17日 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