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
建安九年,官渡之戰,袁紹戰敗,冀州城破。
我率軍進入袁紹府邸,然后在那里見到了你。你立于一片廢墟之中,荊釵布裙蓬頭垢面卻難掩天香國色,仿佛一顆蒙塵的明珠。
我看向你。
你伸手護住微微隆起的小腹,仰頭看向天,脖頸彎出好看的弧度,背挺得極直。你微微一笑,笑意極淡,你說,「我是袁熙的妻。或許他已經死了,但是我要活下去,不管怎么樣,我要活下去。你要幫我。」
你的身姿仿佛一株蘆葦,看似纖細柔弱內里卻有著驚人的堅韌。
我起了憐惜之心。翼州城破,這里的很多女子都難逃被充為軍妓的命運。我無法護住所有人,但為了這份美貌和心性,我愿意盡我所能護住你。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低低響起,「我姓曹名植,字子建。我答應幫你。」
大婚
同月,我的兄長曹丕大婚。
我在人群中遠遠地望著你。
你的容顏極盛, 榮曜秋菊,華茂春松;你的身姿輕盈,髣髴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之回雪。紅色嫁衣在風中獵獵而舞,你和我的兄長在大殿之上并肩而立,接受來自父王的祝福。
你說,亂世桃花逐流水。你身無長物,想要活下去,并且活得好,只能以美貌為武器,去抓住最強大最有力的依靠。正逢我的兄長心悅于你,你便選擇了他,你眼中的強者。
我一瞬不瞬地望著你,懷抱著隱秘的未及說出口的傾慕。仿佛是被你耀眼的美灼傷,我終是哀哀地低下頭去。
生辰
建安二十一年。
父王曹操東征孫權,兄長曹丕隨行,而我則坐鎮鄴城,以確保大后方的安定。
父皇臨行時溫和地教導我,植兒你也不小了,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為官頓邱令,所作所為皆無愧于心。你也得好好努力啊。
我知父王一直屬意我為太子,我也暗暗下決心,絕不會辜負父王的殷殷期待。
同時留在鄴城的還有你,你因染上了風寒而無法隨大軍出征,留在府中臥床靜養。
初時我確是沒有別的心思的,我不能也不敢。兄友弟恭,人倫五常,我并不把這些放在眼中,但我還是時刻謹慎,不敢有半步行差踏錯,只因我怕會連累到你。
但是你卻自己來了,在我的生辰之日。你帶著美酒佳肴,身披璀璨羅衣,耳綴耀眼明珠,只身來到我的府上。
你語笑嫣然,替我斟酒,替我布菜。你漆黑的眼珠,里頭盛滿溫柔的情意;你溫軟的嗓音,字字句句清晰而堅定。你說,「此酒敬子建,唯愿子建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你臉上現出酡紅之色,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淥波。你伏在案上,神態嬌憨,仿佛不勝酒力。我似乎是清醒的,又似乎已經迷醉了。輾轉這么多年,我終于伸手觸碰到了你。
夜色靜深,紅燭滴下淚來,我放縱自己沉醉在你的眉眼里。
朝朝暮暮,死死生生。
驚變
建安二十二年。
這是我的災難年,一場司馬門※事件讓我失去了父王所有的信任。
「二公子,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事了!」侍從自院外飛奔而來,神色慌亂。
我在榻上驚醒,宿醉未解頭痛欲裂。
「你這個不忠不孝不臣的孽子!有何面目活于天地之間!」朝堂之上回蕩著父王暴怒的吼聲。
據說我宴飲后酩酊大醉,違制乘坐了父王的馬車,擅開司馬門,闖入宮中禁地。更糟糕的是,在我的朱冠馬車駛入司馬門之后,當值的守衛被發現橫死路邊,頸上的傷口正是來自我的佩劍落英。
我絕望地闔上雙眼,心里冰涼一片,俯身跪了下去,「兒臣罪孽深重,無以為辯。」
我不愿去相信,你纖纖玉手為我斟的酒里不含一絲一毫的真心,你溫香軟玉扶我上馬車卻只是一場蓄意已久的陰謀。
我不愿去相信,我掏心掏肺愛著的人,她一心一意置我于死地。
洛神賦
建安二十三年。
兄長曹丕被立為太子,在我因為失儀無德逐漸失去父王的信任之后。同年,你唯一的兒子曹睿被封為武德候,正式被納入繼承人序列,順位最高。
建安二十五年。
曹丕即位,翌年賜死于你,立郭氏為后。我想或許曹丕對你我之事也是耿耿于懷的吧,不管這一切是你一人所為,還是你們二人合謀。不過這又有什么要緊的,在此后漫長的歲月里,曹睿一直是皇家唯一的子嗣。
我想起我們初見的那日。你伸手護住微微隆起的小腹,仰頭看向天,脖頸彎出好看的弧度,背挺得極直。你在九泉之下應該也是微笑的吧,你終究是護住了你想守護的,那個孩子他或許即將繼承大統問鼎天下。
我在遙遠的封地酩酊大醉,寫下這一篇《洛神賦》:
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當。抗羅袂以掩涕兮,淚流襟之浪浪。悼良會之永絕兮,哀一逝而異鄉。
我愛你,哪怕你從未對我交付真心。
※關于“司馬門”之事,并未有相關史料記載提及具體年份,此事發生在曹丕立為魏太子之前或之后,亦存疑。
后記:此文設定參考馬伯庸的《風雨洛神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