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艷陽高照,清風拂柳,陽光下看得見粒粒浮塵,我左手夾根黃鶴樓,右手提筆對著張優秀人民調解員推薦表發呆,杯子里九塊錢一兩的花茶冒出裊裊青煙。
表是三號樓的王大媽去街道辦事給我捎來的,王大媽是居委會前婦聯主席,雖說已退休數年,但人退心不退,甭管誰家有事都要幫著張羅張羅,深得男女老幼各色人等喜愛,故此威望極高。聰明如我,當年一進居委會就看出這老太太不是一般人,為了仕途或者說是為了能在此地平平安安地干下去,向來是把老太太當慈禧太后供著的,所以,每次老太太叫我主任的時候,我都主動轉換成小德張。
就這樣,相安無事過了六年,經過兩次換屆,即便是已經坐上了居委會主任的位置,我仍然對老太太畢恭畢敬,絲毫不敢放肆,老太太也有感于我的乖巧,不但沒給我小鞋穿,還給我解決了不少麻煩。
據王大媽說,這優秀人民調解員一個街道就一個名額,本來說是要給別人的,是派出所老趙極力推薦才給了我,我想起王大媽離開我辦公室前說,主任啊,可千萬要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榮譽,好好填,不要辜負了黨和人民的重托。
看著老太太語重心長的樣子,我狠狠地點了幾下頭,就差沒拍打袖子撲通一跪,給老太太來句“奴才遵命”了。
所謂推薦表,大抵都是一個樣子,攏共分三個部分,一是個人簡介,二是先進事跡,最后是上級意見。
我在姓名那一欄,鄭重其事地填上了自己的大名——林鳳蕉。
是的,你沒看錯,我叫林鳳蕉,這名是我媽起的,原因很簡單,她老人家在生我前一天夢見一只鳳凰落在芭蕉樹上,從小到大,很多人都覺得我這名字是不是起的太隨性了,只有我不這么覺得,甚至還有些慶幸,得虧她老人家沒把鳳凰誤認成野雞。
我是標準的80后,或者說準確點是80尾,跟大部分出生在80年代的孩子一樣,我從小到大都挺默默無聞的,從小學到中學到大學然后就業,那個時代不像現在的孩子有那么多英雄人物和小鮮肉可以崇拜,牢牢占據我童年時光的除了孫悟空和葫蘆娃之外,就是自賽博坦星球遠道而來的變形金剛和老家在M78星云的奧特曼,至于小鮮肉,別人我不清楚,反正我是郝邵文和釋小龍的鐵粉。
哦,那個時候“粉絲”好像還是可以吃的東西。
我趕上了大學擴招的好時機,所以才能以一個介于學霸和學渣之間的學混子身份勉強上了個二本,大學畢業后我本來是打算去京上廣深闖闖的,結果一不小心考了個大學生村官,這對于我并沒什么了不起,但我老頭卻樂得合不攏嘴,逢人就吹,還擺了好幾桌叫了親戚鄰居慶祝,好像在他們那代人眼中這就算是吃上公家飯了,雖然所有人都知道我只是個沒編制的居委會主任助理,但老頭說了,人家名牌大學的博士為了個編制都能去干環衛工,你當個主任助理怎么就不行了。
說真的,我要是想走,根本就沒人攔得住我,別看我小時候常挨揍,但自我爺爺過世之后老頭就再沒打過我,我知道是因為啥,他指著我養老呢。
我之所以沒走成是因為我媽,她老人家身體不太好,當年我姥走的時候我媽就沒趕得及回老家見她最后一面,我可不想讓歷史重演。
二十多年來,我一直活的按部就班,循規蹈矩,除了一件事讓我顯得跟別人有些差別,就是我能看見那個東西。
這項特殊技能是我爺爺首先發現的,那年我三歲,他抱著我在街上遛彎,碰見個熟人就跟人攀談起來,把我往地上一放讓我自己跑著玩。
他正跟人談著,忽然發現我左手往前伸著往胡同里走,他喊道,蕉啊,你干啥去。
李爺爺帶我去他家玩。我奶聲奶氣地答道。
哪個李爺爺,爺爺咋沒看著人呢?
就臉上有個大痦子的李爺爺。
我邊說邊往前走,爺爺臉色立刻變了,只見他一溜小跑把我抱住,然后沖著空氣大罵,狗日的痦子李,你死就死干凈些,敢搞我孫子,老子掘了你的墳。
爺爺罵完我才知道,剛才拉著我手的李爺爺原來竟然不是個人,不過當時年紀小,不覺得害怕,而且李爺爺慈眉善目的,看起來也沒打算要把我怎么著。
我當時是這么想的,不過爺爺不是,他罵完之后把我送回家,后來的事就是聽爸媽說的了,據說爺爺直接到了李爺爺家,先在人家里大鬧一通,搞得李爺爺的兒女大眼瞪小眼,然后又跑到李爺爺墳上整整罵了三四個鐘頭才罷休。
也得虧那時民風淳樸,尊老愛幼,要不就我爺爺整這有的沒的,人李爺爺兒子素質高點得去告他,素質低點的估計當場就得干仗。
第二個發現我有這手藝的是三兒的二姐,叫玲玲,當時我們兩家住鄰居,三兒比我小兩歲,玲玲姐比我大六歲,可愛帶我出去玩了。
那年我八歲,爸媽工作忙,沒人管我,就我把撂三兒家,剛好三兒那時去鄉下他老姨家過暑假,玲玲姐愛看書,我就整天跟著她去新華書店一呆呆一天。
當時的縣領導應該比較重視文化建設,因為不但給新華書店建了棟新樓,還罕見的裝了部電梯,要知道,在我們這座小縣城,當時這部電梯引起的轟動效應不亞于在縣中心建個機場。
新華書店大樓一共五層,下面三層是各類書籍,上面兩層是行政辦公,也就是閑雜人等禁止入內的區域,為了確保電梯運轉正常,還專門聘了個中年婦女開電梯,說實話那時我老羨慕那人了,甚至一段時間以來我的人生理想就是以后也能整天坐在電梯里上班。
玲玲姐每天會帶我坐兩次電梯,一次是去看書,一次是看完書回家,作為一個稀罕物件,基本上每次坐都人滿為患,直到有一天,電梯門打開,玲玲姐欣喜地說,小蕉,今天運氣真好,電梯里一個人都沒有。
她這么說,我還以為她在開玩笑,因為在我看來,電梯里人擠人,人挨人,簡直都要擠爆了。我說,玲玲姐,咱等會再坐吧,人太多了。
你這小鬼頭,說什么呢,這空蕩蕩的,除了開電梯的大姨,哪還有人啊。說完,不等我分辯就牽著我手進了電梯。
在電梯里,我上躥下跳,玲玲姐還以為我調皮,說,小蕉,你別鬧,不乖的話姐姐下次就不帶你玩了。
我說,我沒鬧,他們都擠我,都快把我擠死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玲玲姐沒當回事,開電梯的大姨臉色卻變了,她顫顫巍巍對玲玲姐說,閨女,這孩子可能不是在淘氣。
話音剛落,電梯就停了,不只是我跟玲玲姐,連那大姨都跟著出來了,只不過我是拽著玲玲姐出來的,那大姨簡直是沖出來的。
當然,這事也沒給我造成什么影響,只是在玲玲姐跟我爸媽描述的時候我挨了兩個腦瓜奔而已,之后我就淪陷在西瓜和動畫片里不能自拔,但那天過后,玲玲姐發了三天燒,而且后來再去新華書店的時候,那大姨也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辭職了。
等到第三次,也就是連我爸媽都相信我會特異功能的時候我已經十歲了。
講真,不知道為啥,我在十歲之前不要說感冒發燒,連咳嗽都沒有過,但剛過完十歲生日第二天卻突然一病不起,而且輾轉了北京南京等各大醫院都看不好。
那個年代,人多少還是有些迷信的,我爸媽到最后沒招了,就打算帶我去問神。
所謂問神,在我的記憶里當時是這樣嬸兒的,在那個沒有導航的年代,我爸媽愣是騎著自行車七拐八拐的把我帶到一個城中村,在一個有紅色木門的院落前停了下來,門上有幅對聯,但是很奇怪,每邊只有一個字,左邊是“人”,右邊是“鬼”,上頭一塊黑木招牌,三個鎏金寶體——青蓮居,門口有個賣香的老太,據我媽講,不能說買,要說請,我媽請了十塊錢的,說真的,十塊錢在那會說多不多,說少也不算少了。
然后,他倆一個牽左手一個牽右手把我帶進一個烏煙瘴氣或者說煙霧繚繞的堂屋,屋里敬著各路鬼神,我從一進屋就覺得壓抑,憋得喘不過氣來,可無論我怎么叫喊,爸媽就是不給我出去,我爸尤為搞笑,還妄圖拿健力寶讓我不要再哭。
這我能受他引誘嗎,事實是,能,我喝完健力寶之后就乖多了。
我媽喊了兩聲,一個年紀約莫四十來歲的女人撩起簾子走了出來,我媽讓我叫她香姨,說實話,香姨長得挺不錯的,尤其是眼睛,讓人看起來很舒服。她只看我一眼就斷定這是被嚇著了,至于是被啥給嚇著的,那得看香燒成啥樣。
香姨說完,我媽把請來的香雙手奉上,香姨把香點著,一邊看香燃燒一邊嘴里念叨什么,我爸媽不敢說話,就緊緊地攥著我的手。
突然,香姨問,孩子,你看到什么沒有?
我啥也沒看著。
那這樣呢?香姨抓起香在我眼前晃了一下。
也許是煙熏到了眼也許是香鉆進了鼻,突然間我咳嗽連連,涕淚直流,我媽邊拍我后背邊帶著哭腔說,蕉,別怕,香姨給你驅邪呢,一會就好了。
煙霧漸漸散去,我突然發現,原來屋里不止我們四個,密密麻麻的滿屋子都是人,只不過這些人穿著打扮也太奇怪了,跟電視劇里的古人差不多,香姨問,看到啥了,孩子。
一屋子人。我指著香姨后面,轉頭看爸媽身后也是,說,這里也有。
我明顯看到爸媽的臉色不對了,我爸摸著我的頭說,這孩子咋回事啊,燒糊涂了,我媽則抱住我就哭,蕉啊,別嚇媽媽,你可千萬不能有事啊。
你倆別激動,孩子這是好了。香姨寵溺地摸了摸我的頭,接著把香放到供桌上,對我爸媽說,沒猜錯的話,這孩子在戊辰年鬼月后一天極時將生,是至陰至陽的命格,上可通諸神,下可探幽冥。
這個,大姐啊,我聽說過三歲之前的孩子能通靈,可這畢竟只是聽說,況且我家蕉都這么大了,你說的這啥意思啊,我咋越聽越糊涂?我看到我爸臉色越來越難看,卻仍斗膽拋出一個問題。
香姨給了他一個跟你說了你也不懂的眼神,接著說,很多事呢,跟你們說不清楚,要是沒猜錯的話,這孩子從小到大應該已經見過不少你們看不到的東西了,簡單來說,這是命,至于這命是好是壞,誰也說不準,我只能說,在今天之前,這孩子只能看到地下的那些東西,你們認為的病,其實是這孩子命里的劫,這一劫過去,他能看到的就不止地下的了。
香姨,像您說的,那這一屋子豈不都是神仙?說實話,我從小反應就快,這也是命,沒得辦法。
是呀,蕉兒真聰明。香姨甜甜地看著我笑,講真,要不是中間隔張桌子,我差點就要親她一下了。
不過,這里的諸位仙人可不是天上的神仙,而是六丁六甲,四值功曹,這些是地上的,要是想看天上的,香姨是沒這個本事了,就得看你的造化了。說著,她在我鼻子上刮了一下,我感到一陣香氣直入心脾。
哎呀,大姐,您可真是活菩薩啊,我家蕉得多大的福分才能被您給治好啊,我給您跪下了。講真,我媽是真實在,香姨隨隨便便說我已經好了,她都不驗證一下撲通就給人跪下,這份愛子之心,怎么說呢,反正時至今日一想起來我都挺感動的。
別介,妹妹,這孩子是個寶貝,我能遇見他與其說是我倆的緣分倒不如說是我的福分,就他的天資若能入道以后定能有大成就。
那個,大姐啊,這孩子剛好,我倆現在心亂如麻的,實在不知道該怎么謝你,你看該多少錢?我一聽我爸的話就知道他對這神啊鬼啊的不感冒,為了我的身體讓他干啥都行,但聽香姨的意思是打算讓我學道,這老頑固能答應才怪,所以一看到他掏錢的動作香姨就心知肚明了,她嘆了口氣,說,錢就不要了,別說舉頭三尺有神明,就這滿屋子的仙人要是看到我敢收這孩子的錢我這青蓮居過不了今晚就得陷入火劫,你們走吧,這孩子以后定會無病無痛,福壽連綿。
我媽千恩萬謝地跟香姨告別,我爸一半欣喜一半迷茫地騎著大永久帶著我飛奔,后來我爺聽說了在青蓮居發生的事,再回憶起當年痦子李爺爺的事,不知怎么地,當場做了兩個重大決定,第一就是把他那當過兵上過大學的兒子狠狠批了一通,說我爸白活了三十多年,毛都不懂還敢質疑傳統文化,第二,就是不知道請了那位高人給我起了個字,叫九,講真,字在以前是有身份的人才能擁有的特權,而且男人只有年過二十才能有字,雖然現代沒那么多講究了,但我小小年紀就姓林名鳳蕉字九還是夠吹半年不重樣的。
爺爺的理由很充分,九是奇數,奇為陰,但九又是個位數里最大的,頂為陽,這個字剛好符合我至陰至陽的命格,以后不管遇見天上的還是地下的都能微微一笑,絕對不抽。
感謝我爺爺想得這么周到,只是我那沒遠見的爹從去過青蓮居后就明令禁止我接觸跟鬼神有關的一切東西,所以,可想而知,當他知道我考上了大學生村官,可以跟公家扯上千絲萬縷的關系之后,心里的喜悅我自然是明了的,出息還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可以跟那些東西撒油哪啦了,畢竟這個什么干部不能搞封建迷信對吧。
不過,就像他不聽爺爺的話一樣,他自以為他兒子已經按照他想象中的方式生活了,殊不知,我從小就沒少去看香姨,而且,為了不給他添堵也不讓他給我搗亂,雖然家就在縣城,可我借口工作忙,能不回家就不回家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