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死后都會變成星星》

很小就聽奶奶說過

每個人死后都會變成星星

所以有時我仰望夜空

會不知不覺的把某顆星星

視為自己的親人

那會讓我感到溫暖

甚至有時，我也會把自己當作

親人身邊的一顆小星星

事實上，大家都知道

我們每個人

都會對別人產生距離感

哪怕是至親也不例外

所以通常，我認為天上的星星

離我們其實非常遙遠

遠到我不得不承認

哪怕是我們真的上了天

也不會跟哪顆星星

靠得特別近

今天很偶然看到了這首現代詩，這首詩讓我想起了我的奶奶。

以前我并不相信人死后會變成天上的星星，我覺得那就是無稽之談，是根本不可能發生的事，但是后來，我寧愿這樣相信，或許那樣還能給自己的思念，一個可以落腳的地方。

奶奶已經過世好多年了。我時常想起她。

我是由奶奶帶大的，那個時候家里窮，爸爸媽媽都忙，我跟奶奶一起生活，事實上，哥哥姐姐們也是由奶奶照看帶大的。我是家族里最小的孩子，奶奶很疼愛我。我記得小時候經常和奶奶走路去幾個姑媽家，姑媽嫁得不遠，我和奶奶走啊走啊，那時她身體還硬朗，還能走遠路，去姑媽家帶好吃的回來總會給我留一份，奶奶可喜歡我了。

奶奶有三個兒子，我爸爸是最小的。按照鄉下約定俗成的做法，父母老了一般是跟小兒子住，但是分家后爺爺奶奶就兩個人在老房子里生活，爺爺過世后，奶奶不愿意到我們家住，就自己住在了老房子里。

在我大約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我的爺爺就去世了。那時我還小，不知道失去親人的痛苦，只模糊記得，在爺爺的葬禮上一家人哭得很傷心，特別是奶奶。那時我還不懂得，從此以后，奶奶失去了自己的丈夫，開始過上了獨居的生活。

等我稍稍長大一些，大伯父家忙著做生意，哥哥姐姐們已經出去讀書了，而二伯父家又長年住在鎮上，孩子也在鎮上讀書，所以只有我和哥哥兩個孩子在老家。我總覺得在所有的孩子中我和哥哥跟奶奶最親，可能是因為我們和奶奶相處的時間最長，奶奶也對我們疼愛有加。

在我小學五六年級時，爸爸媽媽去外面打工，哥哥上了初中，就我一個人在家住。我家離村子有些距離，所以距離老房子也最遠，奶奶腿腳不方便，走不遠路就要休息，而且來我家就沒有其他老人的陪伴，所以她才不愿意到我家里一起住的吧。

可是年少時的我并不懂得老人心里的孤獨，很多時候我過去找她，都看見她呆坐在房間門口，看見我來，拿張凳子或蒲團叫我坐下，我坐下來陪她聊天，說說天氣，說說學校的事，說說別人家的事。有時候沒話說也不覺得尷尬，我就靜靜地陪她坐著。

我總是想起她靜坐在門口的場景，好像在專門等我，又好像在靜靜地想事情。我感到有些難過，那時候的奶奶，總歸是孤獨的吧，可是我那時候卻什么也不懂。

既然她不過來，那我就過去。她自己住的時候，我就常常過去陪她。每天一放學，我去村子里玩，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奶奶。奶奶個子不高，一頭齊耳的銀發，慈眉善目。她有些虛胖，腿腳也不好，走起路來慢悠悠的，后來專門給她買了一根拐杖。她自己煮飯，牙齒都掉光了，只能吃一些軟的東西，也很清淡。在狹小的柴房里開辟一丁點地方放個小碗柜，放張小桌子，一個水桶，一個小火灶，一張三角凳，就構成了她簡陋的廚房。廚房里沒有水龍頭，要到隔壁鄰居家提水。有時候也需要給她提水洗頭洗澡洗衣服，奶奶提不動，都是我幫她提的。奶奶年紀大了，做不動，只能依賴我，我很高興自己有能力照顧她，就像我的小時候她照顧我一樣。

那兩年都是我在家照顧奶奶，我長大了，知道要照顧她，她身體不好，有時候會咳嗽，生病的時候沒人在家，我只能叫我爸爸回來送她去看醫生。我很害怕看見她生病，她自己住在老房子里，晚上口渴都沒人知道，也沒人能遞水給她。我也很害怕她會突然離開我，以前我陪她的時候，她總跟我說要是她走了，要穿的新衣服放在哪里，錢放在哪里，我總是打斷她，不讓她繼續講下去。仿佛她不說，這件事就不會到來。年邁的她是我在童年時代里最親密和最牽掛的人。

可是小時候不懂事，從來不懂得奶奶的孤獨和艱難。人老來本應該感受兒孫繞膝的歡樂，享受天倫之樂，可是奶奶卻在家無人照顧。為了生計，家人不得不外出掙錢養家，她不愿意離開那片生活了一輩子的土地，就自己在老家生活。那時我總在想，等我小學畢業離開家上了初中，奶奶該怎么辦呢？誰幫她提水，洗衣服，誰給她送青菜，送吃的？誰每天傍晚陪她說話聊天呢？她生病了誰照顧呢？

我升學后，奶奶就真的是自己在家了。幸虧有鄰居家的小女孩幫我照顧著她，小時候我和她感情很好，我很感謝她。我沒有辦法想象，那些親人都不在身邊的日子，奶奶是怎么度過的。我以為等我再長大些，就可以把奶奶接到身邊，讓她頤養天年，然而上天一定是為懲罰我沒有好好陪她，奪走了這個機會。

現在想起來，總覺得那時對奶奶還不夠好。為什么不再好一些呢？明明可以再好一些。放學的時候我還可以再待久一點，吃飯的時候可以靜靜地看著她吃完，幫她洗碗。還沒來得及幫她洗過一次頭發，洗過一次腳，甚至沒有跟她有過一張合照，這是讓我至今想起來都覺得最后悔的事。我怕我記憶中那點模糊的影像，也會隨時間的消逝而消失不見。

在我剛上初三那年，年邁的奶奶終于還是去了。那年的國慶節和中秋節一起休假，我因為要補課，提前去了學校。中秋節那天，由于特殊原因我們決定不回老家祭祀，只是由爸爸回家看望奶奶，送她去醫院看病。我想想自己已經很久沒有見到奶奶了，很是想念她，便提出跟爸爸一起回去。

那段日子奶奶很是憔悴，因為在那之前不久，我大堂哥因為車禍去世了，白發人送黑發人，奶奶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幾歲，身體也大不如從前。那天我回到老房子，輕輕地呼喚她，

“阿嬤，我回來了”。

她艱難地從床上坐起身，我掀開厚重的蚊帳過去扶她，看到是我，眼里滿是欣喜。

“我還以為你們不回來了呢”。

我難過地笑笑，“怎么會呢”。

說了一會話，爸爸就送她去看病了，我沒有跟著去。看著他們的身影消失在轉角，無所事事的我就回家去了。

想不到那竟是我們的永別！

直到現在我都非常后悔，為什么那天怎么沒有陪奶奶一起去，至少還能再和她待久點，為什么那天我沒有在老房子等他們回來，再看她一眼再走，為什么？

過完中秋我就上學去了，第三天，我還在教室上課，哥哥突然來找我，不知道為什么，看到他的一剎那，我瞬間就明白發生了什么事。可是那一刻我內心竟是那么平靜，沒有感到傷心，也沒有感到難過，我安靜地跟在他身后，腦子一片空白。

回到家，到處都是人，哭紅了眼的姑媽們，忙里忙外的鄰居，爸爸媽媽，伯父伯母，兄弟姐妹。我慢慢靠近祠堂，看見棺材就靜靜地擺在祠堂中間，媽媽叫我先去給奶奶上柱香，我木然的走了過去，我不愿意相信這個事實，這一定不是真的，我甚至不敢靠近看她最后一眼。在做儀式的時候，我心里沒有一點難過的感覺，心里平靜的可怕。在他們面前，我一滴眼淚也沒有流。

堂姐跟我說起奶奶臨終前的情形。國慶假期她回了家，照顧著奶奶。那天她像往常一樣給奶奶送飯，那時她已經起不了床了，隔壁的伯母說奶奶晚上還會大聲叫我爸爸的名字，不知道是做夢還是因為疼痛。那天堂姐發現奶奶不對勁，叫了人過來，她當時嚇壞了，沒見過這個場面，伯母叫她回家煮糯米飯（我們這的習俗，要給剛過世的人的手里放米飯），伯母給她換衣服。然后家人都回來了，第二天我也回來了。

可是我還是遲了一步啊，最疼愛我的那個人到另一個世界去了啊，我還沒來得及見你最后一面呢，你還等到我長大，考大學，嫁人，我還沒好好陪陪你，你怎么就走了呢？

我沒有辦法想象奶奶臨終前的情形，她是不是很痛苦？所以才這么狠心拋下我們所有人，對她來說，死去是不是一種解脫？我為奶奶守孝整晚沒睡，我絲毫感覺不到困意，忙完奶奶的后事，爸爸送我去學校，他說，昨晚你一夜都沒睡，今天不去上晚自習了，到學校好好睡一覺吧。回到空無一人的宿舍，躺在床上，回想起和奶奶相處的一點一滴，我終于忍不住放聲大哭，眼淚怎么止也止不住，我的心怎么這么痛呢！

前兩年，家人商量著要把爺爺奶奶撿骨合葬，我從學校請假回去，在祠堂門口祭祀那晚，大家輪流跪拜敬酒，我在旁邊看著，鼻子發酸，輪到我時，已經哽咽不能語。眼前的兩個壇子里，就裝著爺爺奶奶的尸骨，爸爸叫我過去看他們最后一眼，我也不覺得害怕，只是那個疼愛我的奶奶，她再也不在了。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總是想起奶奶，想起她坐在老屋門口，想起她坐在狹小的廚房吃飯，想起她花白的頭發，想起她滿臉的皺紋。想起自己不曾給她照過一張照片，想起自己來不及見她最后一面，每次想起，都覺得無比難過，我終究還是錯過了。

“聽說人死后會變成天上的星星”。每當我聽到或看到這句話，我都會想起我的奶奶，我會想象如果這是真的，那我的奶奶會是天上的哪一顆星呢？

我相信，她一定是最亮的那一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