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了七八個人人，走了好長一段路，我才在鬧市里隱蔽的小巷子找到了補鞋的地方。

拐過街角，就可以看見小巷子路旁都擺了許多修鞋和補衣服的攤子。

我徑直走向第一個修鞋攤，已經走累了，不想再走了，就在這攤前支起來的帆布小凳子上坐下來。

攤主是一位大概70多歲的老婆婆， 戴著白色寬沿遮陽帽，帽下兩鬢露出灰白的卷發。她滿臉皺紋， 如刀刻一般，顴骨突出， 臉頰深深地凹陷，眼皮也松馳下拉，使眼睛如細長的三角形， 眼睛卻如黑葡萄般清亮，倒使我心里怔了怔。

她身上是一件藍白碎花的短袖，黑色的闊腿長褲 ，系著天藍的圍裙， 坐在有靠背的木椅子上，圍裙的大下擺鋪在腿上，手里悠悠搖著蒲扇，她朝我微微一笑， 嘴角向兩邊微微牽動， 越發把臉上的皺紋擠得溝壑分明。

我從手提袋子里掏出一雙杏色皮涼鞋，“老奶奶，這鞋能上線不？”

老婆婆接過鞋子說:“可以。”接著就把一只鞋子擱在自己的腿上開始忙活起來。

我還沒問價錢呢，她就干活了，會不會要高價？

我忙問:“多少錢？”

她頭也不抬，“五塊。”干脆利落。

我放下心來，耐心等待。

老奶奶前面擺著一架三角形的機器，旁邊是一個黑色旅行包，半開的口子里可以看見鞋釘 、線等東西， 還有一個塑料小箱子，打開了蓋子，里面裝著膠水、鉗子等工具。

我和老奶奶的頭上是一把巨大的白布遮陽傘， 遮陽傘上面是大樟樹茂密翠綠的樹陰。

五月，天已經很熱了，攤子擺在樹陰下，還算涼快。

只見她雙手干瘦枯黃，手背上青筋隴起，像秋天的楓葉，葉脈骨鯁地清晰。

棕色尼龍線和銀色的鉤針，在她的手里自由穿梭、跳躍，如魚水嬉戲。我驚愕那樣的雙手竟如此靈巧！

等待的時光總是無聊的， 我便和老奶奶攀談起來。

老奶奶的老伴去帶外孫了， 夫妻兩人都是農村的，年輕的時候在家務農。她有三個兒女，都是初中畢業就出來打工了 。 家里太窮了，就算讀大學也供不起。后來老奶奶跟隨兒女南下打工， 在鞋廠里做工。

現在兒女都成家了， 前幾年她就幫兒子帶小孩。

現在，最大的孫女已經上初中了， 會給她送午飯來。

隔壁攤位上沒有人， 老奶奶說那人回家吃飯去了，她幫他看著攤子。

兒女們都希望她不要擺攤，勞累了一輩子，孫子也帶大了，也該在家里享清福了。

我被她嘮嗑的熱情感染，“ 你咋不享清福哩？來這兒風吹日曬的受罪呀！”

她說:“你不懂。 一個勤快慣了的人，操勞慣了的人，一下子閑下來 ，在家沒事干，也沒有人說話， 又不會打牌、打麻將消磨時間，那真是要命啊 ！

我在這兒有事做，有老朋友聊天，心就是活的。關鍵還能進錢， 多的時候，一天上百塊，少的時候一分也沒有。

七老八十的人了，還能給孫輩零花錢，那是很光榮的。

年輕人你不懂。向兒女們要錢，時間長了，臉色總是不好看的。”

老人打開了話匣子就像泄洪，滔滔不絕。

“曬倒不怕的，就怕冬天太冷了。孫女給我買了噴霧防曬霜，一噴就很清爽。”隨即打開吊在椅背上的一個布袋子，掏出一個小瓶子給我看，“哪，就是這個。”

老婆婆臉上雖然皺紋多，但皮膚白凈，看起來清矍而安祥， 和藹可親。 歲月在老人的臉上刻下了風霜，卻沒有留下滄桑感。

“你很年輕，不懂得，老人不怕老， 年輕人才怕老，那是不肯接受自己正在變老。”

“是啊，人都會變老的，”我回應道，“從主街搬到小巷子，生意還好嗎？”

“以前剛搬到這里的時候，沒有生意，后來很多人都知道了，慢慢的找到這里來，生意又好起來了。

沒生意的時候，我就看看街上的人來來去去，想他們從哪來到哪去， 和鄰近的老朋友聊天，天氣好的時候可以在樹下和老朋友跳廣場舞， 打開手機聽歌 ……我身子好，從沒打過針……”

正說著，來了一個高個子女孩， 穿著粉色連衣裙，扎著馬尾，提著不銹鋼保溫飯盒，迎面叫道:“奶奶，吃飯了。”

老奶奶不好意思朝我笑了笑:“我孫女來了。”

女孩瞥了我一眼，她放下飯盒， 彎下腰一手握成喇叭狀湊近老奶奶耳邊，不知說什么悄悄話。老奶奶凝神聽著， 笑的眼睛瞇成一條線，眼角的皺紋撐開得像金魚展開的尾巴，手上活也停下來。

稍后老奶奶從鐵盒子里拿了十元錢給孫女，囑咐她放學買兩斤蘋果回來。

女孩低頭臉一紅，接過錢，抿嘴笑著跑了。馬尾辮隨著她蹦蹦跳跳的節奏甩動，像秋天的稻穗在風中一跳一跳的。

老奶奶繼續做活，我問:“你孫女跟你說的啥 哩？”

“她說給我弄了淮山排骨湯，燉得酥爛，骨頭已經幫我剔掉了，我牙不太好， 孫女體貼我。”老奶奶咧嘴笑了，我看見她門牙缺了一顆。她的笑，從心里開出花來。

我夸道:“你孫女真好。”

“嗯，” 老奶奶滿面春風，“我們活在太平盛世，國家幾十年沒有打仗。兒女們都在縣城工作，一家老小團聚， 兒女、孫輩每天都能看見，家中沒有人生病， 兒女們雖沒有出人頭地 ，也沒有人犯事坐牢，一生平平安安，我在這擺攤消閑，就是在享清福了！”

大概想不到一個陌生人會聽萍水相逢的她講這么多話，她有些興奮。

的確，出生和階層是我們無法選擇，也無法改變的，只好接受它，承認它，才會感到釋然和平靜。

這種坦然的心態，讓人不再去羨慕旁人，拋棄那些不切實際的欲望， 反正再怎么努力，底層普通人也很難去跨越階層，不如就好好享受當下，反而活的輕松自在。?

老奶奶把做好的鞋遞給我:“ 你看看，滿意吧？”

我收好鞋子， 看見她箱子上貼有收錢二維碼，還是翻找出了五元錢現金給她，“辛苦你了！”

老奶奶接過錢，眼睛都不帶瞄的隨手一扔，叮當一聲，硬幣不偏不倚入了小鐵盒里。

我起身要走了，老奶奶笑著對我說:“年輕人，你人真好。”

我從小就自卑， 沉默寡言，總是一副嚴肅憂郁的表情，不喜熱鬧，總喜歡獨來獨往 ，突然有人說我人真好，而且是社會上的陌生人誠懇地說我人真好，我的心暖暖的， 好像我自己真的變好了。

我忍不住回頭再看她一眼，她的小攤子在這個街的角落里，偏僻冷清。 老奶奶正捧著保溫飯盒在吃飯，看見我回頭看她， 她微笑著右手舉起勺子向我揮揮手。

我回了她一個靦腆的微笑，回想著她那些說過的話。

我想，愛著和工作著， 才是享清福， 享清福，就是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