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很久以前的故事,關(guān)于愛的故事。那些人和事就像散落在黃土高原上的山丹丹花瓣,以為早已零落風(fēng)塵。就在那個傍晚,當(dāng)山丹丹花的歌聲再次響起時,才知道原來它們一直都還在心底。我終于把它們串成一朵花兒,獻(xiàn)給你,獻(xiàn)給那些回不去的歲月。
文/韓乾昌
來說媒的是個貨郎擔(dān)子,一個外縣人。連生見過幾次,他在周圍幾個縣走動。這貨郎擔(dān)子每次來都搖著手里的撥浪鼓,很快會有一幫孩子鬧著,搶著圍上去。拿手里的豬鬃、塑料鞋底子、玉米棒子等換貨郎擔(dān)子的好吃的,好玩兒的。貨郎擔(dān)子四十來歲,四方臉,濃眉毛,下巴光溜溜沒有胡子,笑起來慈眉善目,像西游記里的搖扇子的那個大肚子佛爺。他不慌不忙的把擔(dān)子從肩膀上卸到兩只臂彎,然后穩(wěn)穩(wěn)地把扁擔(dān)兩頭的大木匣子放在地上,再嫻熟的一一打開木匣蓋子。整個動作一氣呵成,像一套舞蹈動作。孩子們被這一連串表演迷住了,忘了開始的吵鬧。直到匣子打開,里面的小手鐲啊,花線線啊,紅頭繩啊,小糖丸兒啊,小鏡子啊,海蚌油啊什么的一下子跳出來,他們又歡呼跳躍起來。貨郎擔(dān)子還是不急不忙,滿臉堆著笑。嘴里柔柔說著,娃娃們,不急,不急,都有,都有。一會兒功夫,孩子們比劃著誰的頭繩好看,誰的糖丸兒更甜時,貨郎擔(dān)子已經(jīng)收獲了滿滿兩匣寶貝,又滿臉堆笑的,一顛兒一顛兒的走了。
可貨郎擔(dān)子今兒帶來的不是孩子們喜歡的小玩意兒,卻是這么一個心疼死人的女人。貨郎擔(dān)子被連生的爹根順老漢請到堂屋坐下,根順老漢認(rèn)真地給貨郎擔(dān)子卷了一鍋紙旱煙雙手奉上。貨郎擔(dān)子笑笑地接過來,拿火柴劃著火,動作柔柔的,輕輕的,慢條斯理的樣子。根順老漢是個急性子,隨著貨郎擔(dān)子的慢動作努著兩片嘴唇配合著貨郎的動作。等到貨郎用火柴點(diǎn)著紙煙,深深吸一口,煙頭一亮,兩股青煙像兩條青龍一樣從貨郎的鼻孔里游出來。貨郎嘴里咔~長長出一口氣,看一眼根順老漢巴巴兒的眼睛,才說了話。
那女人立在門廊下,低頭揉搓著辮子,一抬頭看見從廚房探出半個身子的連生,這一看倒把連生扎得面紅耳赤,渾身火辣辣的燙。他抽身躲開女人的目光,嗓子有點(diǎn)干,喉結(jié)有力的抽動幾下,他覺得有點(diǎn)胸悶。再探出身子時,那姑娘卻背過身子,拿指甲輕輕摳著墻上的墻皮。連生忽然覺得眼睛癢癢,使勁摳了摳他的爛眼睛。
堂屋隱隱傳來他爹和貨郎擔(dān)子談話的聲音。他的心跳蓋住了一部分聲音,聽著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話聲。輪到貨郎擔(dān)子開口時,總是慢條斯理。輪到他爹聲音就高起來,急促起來。
有時是長長的一陣沉默,接著是他爹幾聲干咳。貨郎擔(dān)子又壓低聲音說了些什么,聽不真切了。連生看見那女人肩頭聳動,用袖子在臉上擦著什么。連生的爛眼睛更加癢癢了,使勁摳還是癢癢。
連生上學(xué)時曾喜歡過幾個女孩子,可那些女孩子都干巴巴的。那個英語老師倒是長得受看,兩個奶子晃的人心亂,可就是太嚴(yán)肅,讓人無法親近。眼前這個女人不一樣,像是從畫兒上走下來的一樣,又像是在哪里見過。哪里見過呢?模模糊糊又說不清,也許是夢里吧。連生正發(fā)呆呢,他爹喊了第三聲才把他叫醒。他爹說,瓜西西滴弄啥哩,快送一下客人。貨郎擔(dān)子扽著根順老漢的袖口,嘴巴向根順的耳朵跟前湊近說,老哥,事情就是這么個事情,你考慮一下,三天后我還來,你給個回話。根順老漢默默點(diǎn)了幾下頭。貨郎擔(dān)子拿眼角刮了一眼連生,連生像個犯了錯的小孩子一樣羞怯起來。貨郎擔(dān)子嘴角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對跟在他后面的女人說一聲,走!那女人就低頭跟著,連生一直目送著他們的背影消失,這次他的爛眼睛出奇的爭氣,不但不癢了,而且似乎比以前亮了,能照亮女人回家的路。
貨郎擔(dān)子和那女人走后連生就蔫頭耷腦打不起精神。他爹讓他去擔(dān)水,他嘴上應(yīng)承著卻往地里擔(dān)糞。他爹讓他把驢喂了,他跑去喂雞。連生一整天都等著他爹開口。他爹的嘴把個旱煙鍋咂得吧滋吧滋響就是不說。好幾次他想開口問問他爹,嘴巴張開說出來的卻是另一句話。一直熬到第二天晚上,他娘笑盈盈的進(jìn)屋,一把掀開連生頭上蒙著的被子說,娃,快起來!你爹跟你說事哩!連生一個鯉魚打挺,翻身下炕,和他娘面對面,看見他娘神秘的笑,有些不好意思,撓著他的爛眼睛,嘿嘿,嘿嘿。
根順老漢把煙鍋在炕沿上敲了幾下,干咳幾聲清清嗓子開了口。
你看連生,你現(xiàn)在也十九了,在咱們這莊里也不算小了,像你這么大的都說下女人了,你再這么吊吊嗒嗒的下去也不行。聽他爹說著,連生低頭揉搓著膝蓋,也不回話。
他爹說,那天貨郎擔(dān)子帶來的那個女人你也見了,是咱們隔壁縣里人,人長得整齊……
模樣子真?zhèn)€俊滴很!連生他娘突然插話。他爹白了他娘一眼,他娘只是笑。連生心里想附和他娘的說法,可一開口說出的卻是,大,我覺得還早哩!
早個啥!和你一搭哩長大的黑將和長林都抱上娃娃咧!
連生低頭再不言語了。
根順老漢又裝起一鍋旱煙,劃了火柴點(diǎn)了煙,連著咂了幾口,吐出一口長長的白煙。
但是有一點(diǎn),這個女人是個寡婦,才結(jié)婚半年,窯塌了,男人壓死了……根順嘬著煙嘴看了連生一眼,連生還是低頭不語。
根順老漢接著說,雖說是個寡婦,人心眼兒實(shí)誠,也是個苦命人。這活人啊,哪有個樣樣子哩,咋個不是個活,只要人心好就成。我和你娘合計了,覺得這門親事能成,咱們瞞著眾人不說,他誰曉得個啥哩!反正隔著一百里路,就是誰想說閑話也傳不過來。就看你嫌彈不嫌彈……
爹,能成!我不嫌彈!連生突然從板凳上彈起來。連生自己也沒想到這話怎么就一下子出了口,說完又有些后悔,不好意思的低頭摳眼睛。他爹和他娘對了個眼,笑了。事情就這么定了,連生懸了兩天的心終于放下了。
臘月里,土門村里吹吹打打,喜慶熱鬧。人人都曉得爛眼子連生要娶女人哩。可稀奇的是別人家都是用毛驢兒把新娘子接過來。連生的女人卻是自己送上門來的,而且是被個貨郎擔(dān)子趁著天麻麻亮送來的,這簡直是土門村歷史上前所未聞的。不過根順老漢早放出話來了,以前的老規(guī)程也得改一改了,現(xiàn)在是新年景,誰說新媳婦不能自己上門,你看,我家連生媳婦兒就是!
酒席已畢已是月懸中天,聽說連生個爛眼子娶了個畫兒上的女人,村里的小伙子小媳婦兒站了滿滿一院子。那時候還不叫鬧洞房,叫做耍新媳婦兒。
長林說,爛眼子,沒想到你娃命這么好,尋了個這么心疼的女人,你娃防著,你女人跟上人跑了。
黑將說,咹,連生,都曉得你娃爛眼睛,曉不得你毬爛著沒有。
眾人嘩啦笑開了,幾個小媳婦兒連踢帶罵的把黑將從院子里趕出去了。
人群背后誰家一個小男孩兒大喊一聲,爛了也有他媳婦兒給摳哩!說完扒開人群跑了,人群里又是哄啦一聲。人們被這調(diào)笑激得亢奮起來,一窩蜂擁擠向連生和他的新媳婦兒。新媳婦兒也不說話也不惱。點(diǎn)煙、答問,各種花樣兒應(yīng)付的有條有理,不卑不亢。對一些調(diào)笑還能恰到好處的懟過去,綿里藏針還帶著幾分幽默,倒把調(diào)笑的人鬧個大紅臉。連生滿心歡喜,又對這個站在廊沿上扣墻皮的女人刮目相看了。他陪著笑,一邊護(hù)著他媳婦兒一邊摳眼睛,嘿嘿,嘿嘿嘿!
人群散去,忽然停電了。連生他娘端來煤油燈盞,告訴連生,早點(diǎn)睡吧,鬧了一天,你媳婦兒乏了。連生應(yīng)承一聲,他娘退身出門。
女人側(cè)身坐在炕沿上,看一眼連生,說,叫我柳月兒吧。連生撓撓眼睛說,哎!連生用手扶住炕沿,在距離女人三匝的地方并排坐下。女人低頭。連生雙手撐住炕沿,屁股蠕動著往空擋處湊,湊一點(diǎn)喵一眼旁邊的女人,女人還是低頭不說話。連生的屁股像一個吃力的蟲子一樣蠕動,仿佛隔著十萬八千里的距離,蠕動一下嘴里嘿嘿一聲。女人突然開口了,聲音脆得像一口咬下去的梨。
你嫌彈我不?
連生屁股的蠕動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定格了,兩只手硬硬的撐住炕沿。
不!不!我不嫌單!我……我……我還害怕你嫌彈我哩!
不!我也不嫌彈你,媒人和我說了,你的眼睛又不是啥大毛病。
連生心里一陣暖和,覺得眼前的女人不但可愛,而且可親起來。
再說,我聽媒人說你心眼實(shí)誠,還有個手藝。既然誰也不嫌彈誰,咱們往后就誰也不提這個。說完,女人一屁股挪到連生跟前,抬頭望著連生。連生心頭一顫,只聽見心臟砰砰撞擊著胸口。他抬頭看女人,第一次這么近距離的看這個從畫兒上下來的女人。煤油燈下一張農(nóng)村女人里罕見的白凈的臉,眼睛像一汪秋水,淡淡透著一絲憂郁,挺拔的鼻子帶著幾分倔強(qiáng)和調(diào)皮,紅潤的雙唇間呼出一陣陣帶熱的香氣。連生頭上的汗順著額頭像一條蛇一樣游到臉上,癢癢的。他想抬手擦,女人的手卻先上來了,像一陣綿軟的風(fēng)吹到他臉上。他腦子嗡愣一下,兩只手捂住女人的小手。天底下還有這么綿這么滑的手!他雙手掬起女人的一只小手放在自己的嘴巴上貪婪的聞著,用嘴唇摩挲著,香香的,癢癢的。女人嘴里呼出的香氣打在他臉上,像春風(fēng)吹化了干涸的土地,地里的春芽被召喚了,蓬勃而出,一下子頂開土層,堅(jiān)硬而有力,頂?shù)眠B生肚子生疼。他喊一聲,柳月兒!女人還沒來及答應(yīng)就被連生一把抱住壓倒在炕上。她順從的軟軟躺下。他像一匹餓急了的草原狼在每一塊隆起或者低洼的原野上嗅著,聞著,恨不得把她吸干。他從沒聞過這么讓人迷醉的氣息。他曾覺得那些女生身上的青草味兒也很好聞,英語老師身上的雪花膏味道也讓他歡喜,可柳月兒身上的味道就像有一種魔力,一下勾走了他的魂。他的嘴唇像貪婪的蛇,四處突擊游走,吮咂著她的血。他血脈噴張,像蛻皮的蛇一樣把自己從衣服里掙脫出來,又粗暴地蛻干凈她的皮。面對這畫兒里的神仙,赤條條白嫩嫩,他覺得如夢似幻。他跪在她面前,汗順著脊柱而下。他俯身吐著信子卻找不到入口。她輕輕抬起一只手按住他的屁股,往下一壓,他的腰身帶著屁股塌下來,像一堵墻忽然塌在一片柔軟豐美的草地上。他渾身一陣顫栗,隨即感覺墜入一片沼澤邊緣。她按住他的屁股往上微微一推,柔聲說,進(jìn)來吧。他仿佛得救一樣,一挺腰身,卻立即整個淹沒在沼澤里不能自拔,剛掙扎幾下,突然,一道閃電劈過來,瞬間燒得他渾身顫栗抽搐……媽呀!
她睜開眼看時,他已經(jīng)昏死過去。他像一匹戰(zhàn)敗的騾子,喘著粗氣,羞澀地低下頭,不敢看她。她的胳膊環(huán)抱著他,雙手溫柔的在他脊背上摩挲,像安慰一個受傷的孩子。這似有似無,飄飄渺渺,酥酥癢癢的摩挲給了他蘇醒的力量。他覺得一股強(qiáng)大的氣流從腹部一直升騰到腦門,像一匹恢復(fù)了戰(zhàn)斗力的騾子,只是,這次他已輕車熟路。一陣風(fēng)雨,幾番花落,她像一只美麗的蝴蝶,從谷底飛到山頭,又被一陣風(fēng)裹挾到了頂峰。她嘶吼著——
哥!哥!你是我的男人!
哥!我要給你養(yǎng)個娃!
風(fēng)停雨歇,他疲憊的睜開雙眼摸到了她,他隱隱回憶起她那么大聲的叫他哥,他想了想,還是想不明白。只見身邊熟睡的她,紅潤的臉上留下兩行熱淚。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