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urice》
“每當憶及她,他總感覺虛幻寧靜,她象征著他所錯失的一切。”
這是馬丁·斯科塞斯的《純真年代》里最讓我印象深刻的一句臺詞。用在今天要講的這部電影上,也是恰如其分。
前幾天《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海報釋出,被足足刷屏了一天。意大利和煦微風和陽光充足的海邊小鎮少年的情竇初開讓人浮想聯翩,心生向往。等不及看這部的朋友,完全可以先找來這部《莫里斯》一睹為快。
英國的文學腔調是帶有明顯標識的,總是霧靄彌漫的城市或鄉村清晨,總是置身事外的從容紳士,總是衣著繁復的倫敦淑女。每個人都擔負著紳士或淑女的責任,每個人都向往著綠色愉快的田園。英國紳士最大的特點是彬彬有禮的風度和教養。而這種風度和教養來自對自我的隱忍和克制。就是這種隱忍和克制,風度和教養,塑造了我們眼里的一種英國腔調。
這種腔調也延伸至英國的影視作品里,甚至有時候一板一眼到拿腔作勢,刻板守禮到一絲不茍。
但人生中某個時刻,我們就是需要一種隱忍克制、浮光掠影的感情的。在后來可以縱情自如的時光里,反而覺得這份影影綽綽的可貴和不可再得。這就是《莫里斯》的前半篇魅力所在。
1908年的英國劍橋,機緣巧合間相識的莫里斯和克萊夫,出身貴族,求學名校,這些少年平日里的生活是躺在羊絨地毯上談論詩歌,在燭火明亮的晚上彈柴可夫斯基,在小課堂里和教長朗讀古希臘詩歌,在碧綠的康河泛舟爭辯基督教義的現時意義。
人生中不會有比這更好的時刻了,但人們往往在經歷的時候往往渾然不知。
克萊夫清秀異常,風度翩翩,莫里斯的金發簡直過分耀眼,難以忽略。感情是在不知不覺中滋生的,在某個普通的倦懶下午,克萊夫躺在莫里斯的腿上神思渙散,莫里斯的手摸到了他額邊褐色的微卷的頭發,電光火石之間,突然世界翻轉,一切都開始不同了。
影片里二人唯一的親密接觸是克萊夫對莫里斯告白被拒之后的深夜,莫里斯從窗戶里爬進他的房間,抱住半睡半醒之間的克萊夫對他說,“我也愛你。”然后匆忙一吻,逃一樣的跑回窗邊順梯而下。
被啟發了的莫里斯是個熱情而無畏無懼的愛人,郊外的草坪上他對克萊夫說:“如果有一天你離開我,我的下半生都將在半夢半醒間度過。”
當真是一語成讖。
片中的二人并不是完全相同的,雖然都算做當時的精英階層,但克萊夫屬于已有沒落的貴族階層,他有鄉下的莊園要繼承,有佃戶需要管理,他應該發展仕途。而莫里斯的身份更傾向于當時新興的資產階級。這在本質上就決定了他們的不同,克萊夫更為守舊和謹慎,莫里斯更為開放和進取。
克萊夫只想要一份柏拉圖式的愛情,他不能控制對莫里斯情感的發生,但是他要守住這份情感的界限,也就是上文說的克制,這英國紳士代代相傳的品質。當時的紳士文化是以壓倒性的優勢戰勝工業文明的,所有的資產階級都希望向紳士文化靠攏,但再全力的靠攏也是難以完全融入的。莫里斯在感情層面上完全不吝于付出,他想要直面自己,看清自己,承認自己。即使在當時的社會看來這無異于洪水猛獸般的可怖。
這兩種沖撞的精神也早就決定好了二人感情的結束。而克萊夫一定會是先放手的那個。
他背棄了莫里斯,娶了妻子,繼承莊園,進入仕途,蓄起了當初不屑的胡子。(非常有趣的是,在許多這類的片子里,胡子好像總是偽道德的象征,比如《斷背山》)他甚至一次一次的試圖勸服莫里斯“放棄當初的蠢念頭”,像他一樣過上當時看來正常的生活。青年時他打開了莫里斯的心門,進來逛了一圈,現在他走了,還要勸服他自己關上。
不得不說詹姆斯·威爾比扮演的莫里斯實在是最出彩的一個角色,他的痛苦和糾結被紳士風度所阻擋,他既狂熱又冷靜,既溫文又強悍。面對克萊夫的背棄,他自我懷疑,他以為自己身患這種疾病,去問診外科醫生,發現醫生不能解決他的苦痛,他去問診心理醫生,發現心理醫生的療法也毫無效果。
沒人幫得了他,只能日夜沉迷于對往日溫情的憑吊和懷念。
片子里的第三個人出現了,亞力克是克萊夫莊園里的獵場管理員,看這部電影時難免會在心里偏向克萊夫一點的,年輕時候的休·格蘭特實在是讓人不能不偏愛。但亞力克是合適莫里斯的,他勇敢、無畏,他在雨里一言不發地等待,只為了能親手把莫里斯的箱子放到車后面。他在夜里守候在莫里斯窗外,看他因為克萊夫帶來的糾結苦痛淋雨放縱。
亞力克的出現拯救了莫里斯,也奉獻了兩場非常精彩的三角戲。克萊夫對莫里斯的余情未了在此刻終于明顯。
當最后莫里斯決定不顧一切和亞力克在一起的時候,他找到克萊夫,明明白白的告訴他這一切,那一刻觀者心里簡直有一絲報復的快感,克萊夫口不擇言中透露出逃避和慌張,在暗夜里,他明明白白的落敗了。
他回到那個和安一起的以為安穩的家,擁抱帶給他正常生活的那個女人,然后起身關窗,他站在窗前向外望去,恍惚間竟是少年時候的莫里斯穿著學士袍向他招手的雀躍身影,碧綠的草坪和他的金發相得益彰,莫里斯身上似乎披著那日的霞光。
那一刻他明白他所錯失了的一切,那不僅僅是年少過往。還有從今以后的漫漫時光。
這簡直是神來之筆,休·格蘭特在當年的威尼斯電影節得以和詹姆斯·威爾比共享影帝之名,這個鏡頭實在功不可沒。和開頭提及的《純真年代》中結尾的窗下不見有異曲同工之妙。
在當時英國的年代背景下,同性戀是要有牢獄之災的,克萊夫的行為沒有對錯,只是他還不夠勇敢,他身上的那份保守和退縮導致了他錯失所愛。這部電影和《卡羅爾》一樣,都沒有十分凸顯性別和階級因素,在淡化了這兩點之后,這部電影讓我回想起來的也只有細膩而美好的情感。這樣看來,《莫里斯》無疑是前衛的,在1987年的時候威爾比的形象改變了許多恐同人士的看法。
時光追回至今,這個追求自我的年代,人們感知自我,感知情感,感知世界,竭力追求真實無瑜,這有時讓人憂愁,有時讓人欣喜。種種歸一,我們在思想中一次次尋求解放,和這個世界、這個社會、和人類歷史纏斗不休,反反復復,也許終有一日我們會通達最后的真理,也許到何年何月我們也只能是滄海一粟,但在那之前,我們能做的最好的一件事是,自始自終的,永遠真誠的面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