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又一個已經被濫用的互聯網詞語,“內卷化”即將在公共討論的話語中慢慢淡出。
然而,造成內卷化現象的結構性原因并沒有被解決。可以預見,在幾年之后,內卷化將以一種新的話語形式重新回到公共討論中來。
作出這個預判并不是空穴來風,回顧過去幾年的公共討論,內卷化現象已經多次以不同的外表出現在大眾面前。
上一次出現時,它被稱作“劇場效應”,劇場里的一個觀眾為了看清比賽站起了身,導致他后面的觀眾也不得不站起身來才能看見舞臺上的演出,于是一排接一排,整個劇場的觀眾都站了起來,然而每個人并沒有因此看得更清楚,因為所有人都站起來與所有人都坐著并沒有區別,反而會讓自己更累。
如果對劇場效應這個詞不熟悉,那也沒關系。對于劇場效應的討論,引發自一個更廣為人知的現象——衡水模式。
衡水模式最大的特點不是軍事化管理,也不是應試教育,而是要求學生將所有的時間全部投入到以高考為目標的學習中。吃飯、休息、睡覺的時間精確到分鐘,除此之外便是無盡的考點轟炸和題海戰術。
針對高考,衡水模式是有效且可以被復制的,于是越來越多的學校加入衡水模式的陣列,早先不愿實行的學校也在高考形勢的日益嚴峻下不得不如此,劇場效應帶來席卷性的惡性循環。
再往前追溯,這一個現象叫做“減負”。
減負的呼聲最早是因為初中的入學考試沒有一個統一的標準,現今的學區政策在2014年才出臺,而在此之前,在初中招生時,奧數成績是一項重要的衡量指標,想要進入當地的優質初中,奧數競賽的獎項幾乎是標配。
于是,為了在擇校上有更多的選擇權,大量家長選擇把孩子送去奧數補習班,不管孩子本身的意愿如何,也不管孩子是不是擅長數學。
在當下,素質教育的政策導向讓原先的唯奧數論變得更加多元,鋼琴、舞蹈、外語,凡此種種。超前學習的模式在擠壓學生的同時,也在變相擠壓著每一個家長。
回顧這幾個現象會發現,它們有著一個共同的特點:為了達成某一個目標,而造成了手段上的異化。
為了上一個好初中,拼命爭取奧數獎項,個人興趣與思維能力的培養被置之一旁。
為了考一個好大學,拼命爭取更高的分數,知識的內化與青春期萌芽被丟棄不顧。
為了找一個好工作,拼命拿下更高的績點、更好看的實習,自我意識的形成與“無所用”的體驗被無奈取舍。
提到內卷化這個詞時,有一個根本性的問題:什么叫做內卷?我為了追求自己的目標付出更大的努力有錯嗎?
其實這不是內卷化的意涵。
除了全員付出高強度的努力之外,內卷化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它會讓大量的時間變成垃圾時間。
每一個人在上初中之后都會發覺小學知識的狹窄,上高中之后都會發覺初中知識的狹窄,這是很自然的邊際效益遞減。隨著學習的時間越來越長,想要提高成績越來越困難。一個經歷了兩輪復習的學生,可能能考130分,一個經歷了三輪復習的學生,可能能考132分。
由于高校招生名額有限,132分的學生可以領先好幾個身位,報考一個排名更靠前的大學。然而,放在社會的宏觀層面看,130分和132分的學生并沒有任何本質區別。
高考制度倒逼學生,交出更多時間成本投入備考,而不是投入諸如閱讀、社會實踐這些邊際效益尚未被開發的領域。
這在學生之間又形成一種不斷循環的競爭機制,越來越多的時間被投入,用來追逐那一點點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邊際收益,這些就是高考制度制造出來的垃圾時間。
同樣的,在大學,為了保研,需要爭取更好看的績點,而更好看的績點意味著更大量垃圾時間的投入——字數要求3000字的報告寫到8000字;可以加分的選做作業約等于必做作業;選修更多不硬核的課目。這些都是為了讓自己比其他同學超出一個身位。
為了就業而投入的垃圾時間也大致如此,本來大四才應該去找的實習,在大一就要開始爭取;為了讓自己的簡歷更好看,考取更多證書、拿下更多獎項、參加更多學工活動。
此外,大學比起高中有一個顯著的不同,那就是目標的不確定性。高中的目標只有高考成績一項,而大學的目標可以很多元,出國、保研、考研、gap year、就業、考公等等都是備選項。
但現實的吊詭之處在于,多元的目標并沒有帶來多元的路徑選擇。在尚未明確自己的未來目標時,只能盡力保證自己去往每一個目標的道路都不被封鎖。
自由選擇意味著合理的放棄,“成年人全都要”的邏輯在現實中并不成立。然而,因為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因此也無法知道自己該放棄什么,于是只能在同輩壓力帶來的焦慮下,“積極地”投入大量垃圾時間,去爭取更好看的成績單和簡歷。
之所以稱之為垃圾時間,是因為回顧這些時間時,它們并沒有帶來幸福感的體認。更重要的是,垃圾時間并沒有創造任何長尾性的價值,它所帶來的價值,在接觸到目標的一瞬間,便會全部消散。
還是高考的例子,從一無所知到130分,開拓了認知世界的視野,學到了全新的思維模式,這些價值是長尾性的,可以延續到未來的人生中。然而從130到132提高的這兩分,僅僅只能停留到離開高考考場的瞬間,這個價值是短期的。
在高中,為了提高這兩分所交付垃圾時間,本可以用來創造長尾價值。無論是讀幾本閑書,還是參加兩個社團,甚或談一場純粹的戀愛,都可以對個人的成長產生長久的影響。
然而,高考制度帶來的內卷化決定了這些長尾價值必然被舍棄,大家必須一起把時間變成垃圾時間。
在這樣的結構性危機面前,任何勸人不要內卷的話語,本質上都無異于“何不食肉糜”。如果不能跳出內卷的環境、創造自己的賽道,就只能陪著眾多競爭者一起付出越來越多的垃圾時間,相互卷下去。
最后,還有一個很有趣的發現。
如果把本文的時間線攤開來看,00年代的小學生減負,10年代的衡水模式擴散,2020年被熱議的內卷化,恰好對應著小學、中學、大學。也就是說,這幾個現象大致都發生在同一代人的身上。(當然,這并不是說這些現象隨著這一代人畢業就消失了)
要想做出合理的解釋,恐怕需要再開一篇文章,探討改革開放紅利減少、社會流動性下降、教育體制改革等一系列問題。
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在當下這個全球經濟下滑期,上述問題不僅沒有得到解決,反而還會越發嚴重。這也就是為什么我在文章開頭認為,內卷化將在幾年之后重新回到公眾視野中來。
這不是通過個人努力可以解決的危機,每一個個體能夠做的,只有在內卷化的現階段,盡早體認自己的人生價值與追求,在垃圾時間之外盡可能地付出一些積極時間,去追求那些能帶來自我認同的東西。
畢竟,有這閑心思考這些有的沒的,說明我們投入的垃圾時間還沒有多到一定程度,說明我們還不夠卷。
是這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