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邪!
我欲與君相知,
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
江水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與君絕。
—《上邪》
? ? ? ? 「壹」
又是一年值秋,江南煙雨,四蔓四合。無生崖上北鳥南歸的時候,師父回來了。
無邪,殺了這個人,從此你我各不相干。她說。
崖風陣陣,煙雨漫山。師父蒼白如霜的長發被風獵獵揚起,像被風吹亂的簇雪。她站在崖邊,視線冷冷的落在我的臉上。依舊是一襲黑色的長紗,師父所有的神情都被隱裹在薄紗之后,無從可窺。
無邪,殺了這個人。師父冷清的聲音緩慢而又堅定的又一次在我的耳邊響起。然后,她轉身離開。一只黑色鏤花的長盒投進了我的手中。
我知道,盒子里面裝著的,是那個將要死在我手下的人的畫像。而那個人,將死無疑。因為如果我不能殺死他,師父會親自動手。因為,沒有人可以在師父手下逃生。
人們常說,閻王叫人三更死,人必活不過五更。這世上有沒有閻王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只要師父不想要一個人活著,他必定會死。除非,那個人能將我和師父都殺死。
我叫無邪,是長居在無生崖上世上第二的殺手。而我的師父無生子,是世上第一的殺手和劍客。
其實無生子只不過是個江湖代號,沒有人知道師父的本名,也沒有人知道她的來歷和年齡。聽人說,師父是在二十年前突然上的無生崖,她幾乎兩敗俱傷的殺死了當時天下第一的殺手將南。然后她成了世上最好的殺手,無心無情,從不失手。因為她上無生崖時是黑發,翌日再下崖已是滿頭白發,劍出必刃血,也曾經一度被江湖人稱做無生白煞。傳聞幾乎可以夜止兒啼。
作為一個無情殺手,即使無生子是女子,也沒有人想過她會有善心收養一個被丟棄的嬰兒并教他武功撫養他長大。可是事實上,師父確實收養了我,而且雖然她從不承認是我的師父,卻也教了我幾乎她所有的武功和劍術。
師父說,她是在一個冬日的黃昏在無生崖下撿到的我。那日大雪漫天,寡白的雪,黑色的襁褓,棄置在雪地里被凍的臉色發青的嬰兒。那是她成為殺手成名的第二年,正是善心尚未完全泯滅的時候,否則,她一定不會收養我留我在她身邊長大。
雖然師父那么說,雖然她當時的神情和聲音都是冰冷的,可是我想,說那些話的時候,師父冷漠的面容下,必定有地方是柔軟的。而師父,她或許其實也并不像她表現出的那樣無情。
師父是個很冷漠的女人,她總是一襲長長的黑紗覆面,除了在必要時候,不會和我多說一句話。她收養了我,可是她并不會在我的身上投放多少精力。
無生崖上有很多的野狼。在我五歲的時候,有一回師父下無生崖去殺一個人正在江南的北方赫赫有名的劍客。那正是春季,師父離開后,有一只饑狼闖入了師父居住的木屋,如果不是被師父安放在凌空的藤床上,我必定會裹了狼腹。
翌日師父趕回崖上的時候,那只狼仍尚不死心的徘徊在藤床底下未離去。師父當時什么都沒說,依舊神情冷漠,可是她一劍斬下了那只狼的頭顱,剝掉了狼皮。
后來,那張狼皮一直鋪在我的床上。
后來,師父不論去哪里都會帶上我。
后來,師父開始認真苛嚴的教我武功。
直到,我十三歲。
在我十三歲的那年,秋天的時候師父帶我去了漠北。在漠北的漫漫黃沙下,我在師父的注視下,殺死了當時除師父外最厲害的殺手無崖。那時起,我也成了殺手,一個世人眼里年少且狠心無情的,僅次于無生白煞的世上第二的殺手。
世人眼中的師父,是冷血殘忍的殺手。可是在我心里,無論她殺死過多少人,無論她是否承認是我的師父,她都是我的親人,是教我武功的師父,也是養我長大的娘親。
我殺死無崖后,師父離開了無生崖。她說,當我替她殺死她最想殺的人后,她就會放我離開,從此和我再不相干,我可以不必再做殺手,可以去我想去的地方,去過我想過的生活。
于是,從十三歲那年開始,無生崖便成了我一個人的無生崖。師父沒有告訴我她去哪里,也很少再回無生崖,只有每當她有了想要我殺的人,才會回來給我要殺之人的畫像,然后又很快離開。
七年,應師父之命,我殺死過三十六個人。雖然師父說,當我殺死盒中畫像上的人后,她便與我再不相干。可是,那是養我長大的師父,即便是殺手,人的感情也不可能全然泯滅。不論如何,她永遠都是我的師父。
我不知道這回畫像上之人究竟與師父有著怎樣的仇怨,我也不知道那人是善是惡,既然師父想讓他死,即便以我之命,只要能讓師父如愿,我亦在所不惜。
師父,無邪不會讓你失望。
? ? ? 「貳」
常生。這是師父想要我去殺的那個人的名字。南無生,北常生。盡管我常年獨居在無生崖上,也曾多次聽說過常生這個名字。
聽說,在二十多年前,常家原本族居在南方,和當時的南家并肩雄踞在江南,是南方最實力強厚的兩個武林世家。常南兩家,更是世代舉族交好。后來,南家不知為何在一夜之間被人滿門盡屠。常家在南方一時盛極,獨居武林之首。
后來常家家主常歌突然猝死,年少的常生開始執掌常家,隨后常氏舉族移去了北方,在北方的陽城漸漸穩居下來。而常生,更是因為一手出神入化的劍術和儒厚的品行,被人稱做北方儒俠。
而我的師父無生子,從成為殺手后,就以天下聞名的噬情劍法而在整個武林名聲赫赫,雖然她和常生從未交過手,但大概人們覺得無情的殺手與儒人相比自然劍術也應該更勝一籌,所以雖然師父是冷血無情的殺手,可她同時也是被整個武林公認為天下第一的劍客。
于是,有了南無生北常生的說法。
南無生,北常生。
能和師父近乎齊名的被因劍法而傳揚,可見要殺死常生,是一件多么棘手的事。
可是對于一個殺手而言,最重要的不是絕高的武功,而是一顆殺手之心。所謂殺手之心,即是狠心,冷心和決心。不憐憫要殺之人的狠,不為情動的冷,隨時祭出性命的決。
我之所以能成為除師父以外世上最好的殺手,不僅是因為師父教導下練就的高超武藝,更是因為我有一顆厚固的殺手之心。在這個世上,除了對師父,我不會對任何人手軟,即便要殺的是老幼婦孺,是賢名遠傳的無辜良善之人。
常生是名聲遠播的儒俠,有著可以與師父比肩的高強劍術,殺死他,或許我將面臨比兩敗俱傷更危險的境地。可是,我的殺手之心,將讓我無畏。
常生居住在北地,無生崖在南方。從南到北,即便輕功過人,即使不眠不休,也需要耗費數日的時間在趕路上。
拿到師父送來畫像的當日,我便連夜北上,少寐多行。但即便如此,當我風塵仆仆趕到北地常氏族居的陽城時,常生已在我到達陽城的兩日前離開北方獨自去了江南。
殺手這種行當,本身就充滿了未知的艱險和奔波。即便又要宿荒飲塵的原路趕回江南,我亦無可抱怨。
唯一讓我心中生悶的是,我在南返的途中,又遇到了那個叫上笙的姑娘。
上笙是個有著南方口音的北方姑娘。皮膚很白,蒼白到近乎病態,可是一雙明亮的仿佛漾滿了星辰的眸子,卻讓她的身上充滿了生命的鮮活感。鮮活的生命,最是讓人生厭。但是雖然上笙總是試圖靠近我,雖然她是我厭惡的那種人,我卻無法下手殺她。這讓我對自己甚為惱怒。
我是在離開無生崖趕往北方的第一日遇到的上笙。
那是在傍晚,在一處江南境內的山林里,那時一群山匪正在搶劫上笙所在的車隊,見我路過,上笙她們向我求救,于是劫匪們便想將我殺人滅口。沒有耐心和他們周旋,所以我出手殺死了那幫匪徒。
獲救后的上笙一行人視我為救命恩人。十分敬重。尤其是上笙,她總是跟在我身后用一種近乎熾熱發亮的目光看著我,不厭其煩地說要報答我。
我不耐煩,幾次幾欲殺了上笙一了了之,可是不知道為何,看著那雙鮮活靈動的眼,我始終無法對她下手。于是我只能甩開她們先行趕路。但未料到瞧著若柳扶風的上笙,居然有著很好的輕功,可以一直吃力卻不落后的跟在我之后。
上邪哥哥,我住在北方的陽城,你跟我去陽城吧,我的父親最疼我不過,你救了我,他一定會好好答謝你。一路上,上笙總是一遍又一遍的這么說。
做為殺手,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從來都不需要被人感恩和答謝。無疑,我是一個合格的殺手,上笙的固執跟隨,只能讓我厭煩,只是我對她偏偏又無可奈何。
好在,到達陽城的前一日,夜間趁上笙不備,我點了她的睡穴后將她交給了尾隨在后面的她的護衛們,然后連夜入城,我終于還是甩掉了上笙。身后沒有了一直絮絮叨叨說要報答我的上笙,有一瞬間,其實我是心里有些悶郁的。但很快那種感覺便被我拋之腦后。因為我覺得那也許只不過是因為我終于將抵達陽城與常生正面相對。
到北方后常生不在陽城,白跑了一趟,但我并無任何氣惱。可是當在南返途中又遇到上笙被她跟上,我真的有種無法言喻的煩悶。
上笙,真的是個無比難纏的姑娘。生命已有的二十年里,我從來沒有遇到過像上笙這樣的人。
師父收養了我,可是她并不愿意親近我。我是很好的殺手,可是一向都是師父來給我下殺令,我從來不需要自己去見那些雇傭我的人。我和除師父以外的人,一直都幾乎不曾相處過。
因為一場無心的搭救,便總是想要接近我,一直說要答謝我。上笙是個奇怪的姑娘,也是第一個如此固執的想要靠近我的人,對于她,我不知道該要怎樣才好。
? ? ? ? 「叁」
常年煙柳如畫,石橋綠水,花盛鳥聚。 無鎮是江南極為有名的一個小鎮,也是我回到江南將要去達的地方。
北有陽城,南有無鎮。
能與陽城齊名,無鎮無疑是個極美的地方。但,能在江南眾多城鎮里獨被人天下揚名,無鎮靠的不僅是它的煙雨如畫。更是因為它的寧祥與血腥。
去過無鎮的沒有人會說那里不寧美祥和,無鎮是個能引人神往的地方。可是去過無鎮的人,也沒有人敢說無鎮不血腥,那里每日都有人在失去性命。
當年在武林并肩雄踞赫赫有名的常南兩家,就是出自無鎮。它們在無鎮族居了數百年,幾乎是無鎮各統半邊江山的君王。直到二十多年前南家一夜隕落,常氏舉族移去了北方,無鎮才漸漸成了閑散武林高手們的聚集地。
常南兩家盤踞時的無鎮,以它的寧安祥和與適于安居而天下聞名,后來的無鎮依舊寧祥,可是祥和下,卻充滿了血腥。白日閑居,夜間打斗,這似乎已經是如今無鎮人默契的生活方式。有武林人的地方,就有刀光劍影,無鎮上的人,早已對生死麻木。
上笙姑娘,回去吧。無鎮不是你該去的地方。
做為殺手,我從來不是心善之人,但無鎮是個對于常年行走在武林中的江湖人而言都極為危險的地方,上笙的輕功再好,在無鎮,若無意外,她都將無法安然無恙度過一個夜晚。
所以在進入無鎮前的傍晚,我猶豫后,還是決定先在無鎮外的破舊寺廟夜宿一晚。若如往日一般只有我一個人,其實任何時候我都可以進無鎮。白日也好,夜間也罷,做為殺手,我對無鎮的血腥沒有畏懼。
只是上笙依舊固執的跟在我后面不肯離開,我無法眼睜睜看著這個總是喜歡用一雙映滿星辰的眸子跟在后面叫我哥哥的年輕姑娘,無端的在無鎮葬送掉自己正值花齡的性命。
上笙姑娘,回去吧。無鎮真的不是你該去的地方,在那里,你會死。
我向來冷漠寡言,鮮于言語,可為了阻止上笙跟著我進無鎮涉險,還是耐著性子數番的好言勸她離開。
只是上笙這個女子,實在太過固執,無論我怎樣說,冷言威脅或是好生勸說,她都不愿意離開。
宿在無鎮外的那一夜,我覺得自己已經幾乎耗盡了一輩子的耐心與言語。
軟勸不動,那也只能強行讓上笙離開了。濃夜至半的時候,我又一次點了上笙的睡穴徑直將上笙交給了她的侍從們。
從上笙開始跟著我起,上笙的侍從就一直盡職盡責的跟在我們身后。上笙說她的父親很疼她,這點我毫不懷疑,因為跟著她的侍從不少,且都武功不低。而上笙一行人被山匪打劫的那日,即便不遇到我,只要不出意外,他們都全然可以安全脫身。所以,把上笙交給他們,無疑是我現在能做出的對上笙最好的決定。
我相信,上笙的侍從們會保護好上笙。
常氏源居于無鎮,雖然后來移去了北方定居陽城,但已有數百年規模的族墓卻無法隨人遷徙,因而常氏族人每隔幾年都會回無鎮祭拜先輩。所以,我斷定做為常氏掌事人的常生無論來江南是做什么,期間他都必定會回無鎮一趟。
而我需要做的,就是在無鎮守株待兔。等待著常生來,與他兩敗俱傷,或是,同歸于盡兩相殞命。
我是在翌日晨曦初升的時候進入的無鎮。
無鎮確實不愧為江南諸鎮之首,雖然名為鎮,但鎮子闊美與繁華不輸于南方任何一座大城。且一到無鎮,人會不由得心覺愜意。
夜里所有的殺戮在晨陽升現的時候就已經斂去。花艷鳥鳴,小橋流水,煙柳似畫。無鎮中的任何一處景致都恰到好處的幽雅惑人。繁華的街道,精雅的房屋,閑適的路人。無鎮的白日,無比寧祥安樂。
先前我已經到過無鎮兩次,一次是在我七歲的時候,師父帶我到深山中一個破舊的墓園祭拜。一次是在我十三歲的時候,師父讓我用盒子裝了死在我手下的無崖的心臟,埋在無鎮邊郊一座無人居住的破敗大宅子后院的老桃樹下。
這一回,我是獨自前來,但我并不想住在人來人往的街邊客棧。于是依著十三歲時候師父帶我進無鎮后所走的方位,我花了幾乎大半日的時間找當年那座荒蕪的大宅,準備在無鎮的日子夜晚就宿在里面。
我找到老宅的時候已是黃昏。
昏黃的夕陽下,視線微昏,但依然瞧得出盡管已經過去了那么多年,那座老宅還似乎保持著我十三歲時所見到的樣子。破敗,荒涼,死寂。既沒有增添生氣,也沒有更荒蕪。時間似乎在這個地方是靜止的。
夜里的無鎮是危險的,殺手更當比一般人謹小慎微。沒有時間供我感慨,匆匆找了間前院還能宿人的屋子大概掃了下灰塵,我吃了些隨身帶著的干糧就開始閉目休息。
天色漸暗。
無鎮的夜晚,即將開始。
? ? ? 「肆」
夜濃如墨。蟲鳥皆靜。無風無月。無鎮,或者說是老宅里的夜,無比沉寂,沉寂到毫無生氣,令人心煎。
已經做好了與人交手甚至是被圍攻的準備。可是一夜無恙,老宅除了我,無任何人踏足。無鎮夜晚的血腥,似乎并不經行過這里。這荒舊古宅里的夜,安寧而死寂,仿佛被無鎮上眾人刻意遺忘了一般。
反常即為妖。
能讓這些居住在無鎮上對生死已經幾乎麻木的武林人都對老宅退而避之,殺手的直覺告訴我,顯然,師父曾經帶我來過的這個看似尋常的荒宅里,必定發生過什么非同尋常的事。不尋常到,讓無鎮上所有的人都不自覺的對之諱莫如深。
而在無鎮,能讓眾人如此避諱的地方。南氏族宅。我突然想到了南家,那個曾經雄踞無鎮數百年,后來一夜被滿族盡滅的南家。
這個荒廢已久的老宅便是曾經無數武林中人都無比想要踏入的南氏族宅么?
睨目向我所宿居的房間四壁,瞧著那破落殘敗灰塵厚積的窗柩和門楣,我不能完全斷定。
只是,這宅子和曾經的南家有無關聯又干我何事呢。殺手做事當心無旁騖。這老宅曾經的歸屬和它里面曾發生過的事都與我無關,更與我此次無鎮之行無干。所以,微晃了晃神后,我便放下心中猜測不再去想這件事。如今于我而言更重要的,是如何找到常生。
無鎮之人無人靠近老宅,真不知這于我而言是否算是幸事。顯然,在無鎮時夜宿在老宅能省去我許多不必要的麻煩,但同樣,白日若我待在老宅將無法及時得知我需要的可能關于常生的消息。所以黎明剛始,天尚未明的時候,我便離開老宅趕向無鎮最繁華熱鬧的無柳街。
無柳無柳,無人不留。所有來無鎮的人都必定會去的地方,便是無柳街。我相信,常生若來無鎮,他必也不會例外。
聽聞,無柳街本不叫無柳街,原名南街,是常南兩家雄踞江南時南氏所治下最繁榮的一條街。后來南氏舉族覆滅,南街也曾一度破敗。
但之后隨著常家的移居北地和各路閑散武林中人的移入無鎮,南街上出現了一家名為無柳客棧的樓鋪,號稱天下第一樓,知盡天下事。里面都是一些武功高強貌美的年輕女子,她們白日做正常客棧營生,夜晚售賣各種武林消息。買主只要能付得起無柳客棧想要的酬勞,無論想探知什么消息,只要問的是武林中人,武林中事,她們都可以給出與之相關的一切詳盡消息。且內容精準,從未出錯。
于是很快,無柳客棧就在整個武林中赫赫有名起來,既有實力,也有口碑。
無鎮外的人但凡來到無鎮都會以能住進無柳客棧為榮,而無鎮之人,即便是在夜間拼死打斗時,也不敢踏入無柳客棧一步。于是不知不覺間,南街便被人們改稱為了無柳街。再一次成了無鎮上最繁華的街道。
我到無柳街時天色尚早,但無鎮夜里的血腥已經被全部斂去。無柳街上已是人來人往,無柳客棧前更是已排起了長長的隊。無柳街的繁華,當真令人驚嘆。
來者可是無邪公子?
我站在無柳客棧門前正要舉目細看門上的牌匾時,一個綠衣女子突然出現在了我前側不遠處,她吟吟淺笑朝我一揖,說:來者可是無邪公子?我家主人請您入內棧一敘。
才剛至無柳客棧外,便派人來邀我入內。號稱知盡天下事,無柳客棧倒也名不虛傳。殺手向來無畏,何況人家已是指名相邀,又豈有拒絕之理。我微猶豫了下,便提步隨綠衣女子進入了無柳客棧。
客棧外眾人排隊爭入,客棧內人聲相疊卻一切井井有條。每個樓層至少有三個綠衣女子在來回巡管,客人們你來我往或出或進,女侍們端菜送酒來來回回。無柳客棧四處都透出一種寧靜的喧嘩。
綠衣女子領我一路向上,從一樓到四樓,再到五樓,直到到了客棧頂層的閣房前才止了步。
公子請進,我家主人已在房內待侯公子大駕。
閣房的房門不打自開,綠衣女子朝著房內恭身揖拜,隨后側身向我一揖便自顧地無聲退了下去。
我抬步進入房中,室內大堂里空無一人,倒是廳中懸滿了垂晃著的小木鎖簡。我又走向側廳,側廳里也空懸了眾多小木鎖。一架巨大的雕了黑色曼陀羅花的紫金木屏風豎放在廳里。一個白衣女子正背對我站在屏風前,手伸向近身的一只木鎖。
來人可是無邪公子?請先坐下吃杯茶歇息歇息,待梨生閱過這支簡,再與公子敘話。
聽我步入,女子未停下手中動作,伸手解下一只鎖簡,打開,閱后重新放入掛好才轉過身來與我正面相對。
? ? ? ? ? 「伍」
南無生,北常生。無邪公子可是為了常生大俠而來?
女子白紗覆面,聲如玉落。一語一行,皆如花行。見我站而不言,自顧自笑了聲便在屏風旁的木桌邊坐了下來,公子請坐,坐下吃杯茶我們再細言。
……
從無柳客棧走出的那一瞬,視線所及,人來人往,灼日朗朗。可是我卻突然覺得日光無比刺目。閉目靜立片刻,然后一步步向鎮郊走去。
夜半,無風無月,萬物無聲。我在七歲時師父帶我去過的那個破敗墓園里,終于還是見到了常生——那個與我師父無生子在武林中齊名的北方儒俠。
他身形頎長,立如松楊,正在最靠近墓園園口的一塊墓碑前靜默而立,一動不動,猶如石塑。而他的面色隱沒在過濃的夜色里,眉眼難辨。若不是他手中那柄天下聞名的長生劍,我恐怕也不敢確認他就是那個天下聞名的常生。
閣下可是尋我而來?
常生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地響起。他人未動,卻讓我感覺到他似乎正在目視著我。我知,在我靠近墓園之前,他其實已發現我。
是。有人不想閣下再活著。于是我來了。我同樣不動,握緊了手中的劍,說。
是么?常生依舊一動不動,只是聲音似乎柔軟了些,少俠可否在園外等我一刻?待我祭奠完故人,我們再交手。
反正人已找到,再等一刻而已,我自然是應了他,舉步走向園外。
一刻后,常生的腳步聲在我身后漸近。我轉過身,面向他,抽出劍來。
……
果真不愧是聞名天下的儒俠,劍術過人。或許即便是師父跟他動起手來也只能勢均力敵吧。幾十招后,我漸漸已不敵他。或許今夜將命隕于此了吧。我想。
死亡如此近,卻讓我突然反而松了口氣。
一招不慎,常生的長生劍險些從我當胸穿入。我側身避過,胸口的衣物卻被他的劍刃破開。而我戴在頸間十幾年不曾取下的師父送我的護身符也被挑斷了掛繩掉在了我腳邊。
揚劍反攻,我懷著必死的信念攻向常生,以為自己必死。可常生卻仿佛頓住了般,任我的劍刺向他胸口也不避,只是愣神的看向我腳下的護身符。
你的護身符,是誰給你的?劍刺入常生胸口的一瞬里,他突然問。聲音里溢滿了不可置信與悲滄。
我師父無生子。我回答他,同時又把劍更用力的推向了他幾分。血腥氣在空氣里彌散開來。
你師父?她在哪兒?
常生對我刺入他身體的劍置之不理,雙目灼灼的盯住我。
她自然在她該在的地方。
不知道為何,看著常生的眼睛,我突然心口一陣刺痛,有種不想殺死他的沖動。可是我還沒有來得及從常生胸口拔出劍,一柄長劍從身后刺穿了我的身體。然后,我看到了淚流滿面的上笙。她從我身后繞過來,扶住了常生。
無邪哥哥,你為何要殺我父親?她問。
因為我要常生死。
師父的聲音突然出現。我循音望去,看到師父的身影從墓園門口一步步走過來。她的身邊,跟著白日我在無柳客棧見到的那個白沙蒙面的女子。
常生在聽到師父聲音的那一瞬,突然整個人似乎顫抖了起來。他一把從胸口拔出了我的劍轉身看向師父。
南笙?是你么南笙?他一步步向師父走過去。不知道是他身上的血還是我的血,血腥味在夜色里濃厚起來。
南笙……南笙?南笙早死了。
師父站在了常生前面,聲音冷漠而無情,在你常家連同外人滅我南氏滿門的那一夜,南笙就已經死了!
常生還想說些什么,師父身邊的白衣女子沖他心口又是一劍。常生跌在了地上,上笙沖過去欲扶住他。卻被他揮開。
……
? ? ? ? 「末」
聽說,在人死的那一瞬,人的前世今生都會疾速的從眼前掠過。
我沒有看到我的前世,可是我卻仿佛看到了師父和常生的此生。
門當戶對,兩小無猜。本來的一對金童玉女,卻在女子一族被男子家族野心膨脹連同外人滅族的一夜里從此離散。女子一心復仇無心無情的活了下來,男子在對女子的緬懷里亦活的如行尸走肉。后來,女子無意中救下了男子被人偷走丟棄的兒子,幾經抉擇,她留下了孩子,養他長大,交他武功,讓他成為武林中聲名赫赫的殺手,最后讓那個孩子去親手殺死他的父親。所圖不過是讓男子死不瞑目。
只是最后當男子將死才知,原來當初男子也是不知情的。待他趕去,女子滿族已被盡滅……
一個是我的師父,一個是我的親父,一個是我的親妹妹。師父讓我去殺常生,讓無柳客棧的人告知我常生的下落,然后又讓無柳客棧的人把上笙帶來看到我殺常生的一幕,讓上笙親手殺我。師父想看的,不過是我們父子、兄妹血肉相殘罷了。
她,如愿了。
只是為何最后,我還是看到了她的眼淚?我看到她想救活我,想救活常生,可是我們都漸漸在失去氣息。最后,連上笙也舉劍自刎。
……
在我死去的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月出云中,我突然記起我小時候在師父房中偷看到的那首詩。
……
上邪!
我欲與君相知,
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
? 江水為竭,
? 冬雷震震,
? 夏雨雪,
? 天地合,
? 乃敢與君絕。
? ……
愛,其實經不起恨。這世間的一切其實都太脆弱。如果還來得及,如果可以選擇,我希望,每個人都可以用愛去鮮活的活著。
相愛相殺,何必!
這世上,并不是每一個都有幸去愛或者被愛。
師父,愿我們的下輩子,都不要再以恨而活。
死遠比活著要容易。
師父,無邪不恨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