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的我,面對這個問題,會猶豫。
這是我之前怎么也無法想象的。剛離開家的我,有一種單純而執(zhí)著的信念:我從中國來,所以我要回到中國去。當時,最多的是因為不愿離開家人,也有天真的想要為家里做點事情的雄心。并不是“建設家鄉(xiāng)”說得那么偉大無私,我只是想,即使我學成之后能有一點點發(fā)光發(fā)亮的可能,我想把這微弱的光亮留在中國,留在這片目睹我生根、發(fā)芽、長成樹木的土地。
因此,當別人問我“你以后想去哪里”時,我總是脫口而出:“我想回國。”
我一直很認同香港電影里的人生價值觀:“做人啦,最重要的是開心啦”。而那時的我固執(zhí)地覺得,只有在中國,在那種熟悉的氛圍里的我才是真正快樂的。發(fā)放最終錄取結(jié)果的那個晚上,錄取上的其他人都是一晚上興奮地睡不著覺,恨不得跟全世界一起開個派對徹夜慶祝,而我剛拿到錄取通知,開心了不到半分鐘,就開始哭了。不是喜悅的淚水,是對于未知的本能的恐懼。
于是我以為,我天生就是一個不適合漂泊的人。我天生就是一個“注定要回到來時的地方”的人,像我一直對我自己說的那樣。我以為,我這樣的執(zhí)著會一直持續(xù)下去,畢竟,“學成”后“回國”對我來說是一種理所當然的邏輯連接,是一種不加思考就會下意識做出的本能的選擇。
那都是我以為的。
去年六月,我第一次回國后的第三天,是端午節(jié)。我們?nèi)胰说皆缡腥ベI艾蒿。早市門口的行人道上密密麻麻地停滿了車,等我們買完東西,發(fā)現(xiàn)我們的車后面——馬路上禁止停車的范圍里——赫然橫著一輛白色的小捷達,安穩(wěn)地、結(jié)結(jié)實實地把我們堵在了里面動彈不得。
旁邊的交警穿著熒黃色的背心,無奈地對我們說:“沒辦法,人太多,想看都看不住。等一會兒吧,這人應該一會兒就回來了。”
“這不罰款嗎?”我媽皺著眉問。
“怎么罰?要罰這一溜全得罰。”交警指了指馬路上違規(guī)停放的那一排大小車輛。
過了二十分鐘左右,我們看見一個身材矮胖的短頭發(fā)女人大包小裹地從早市走出來了。她走到自己的車邊上,剛想打開車門,抬頭看見我們站在被她堵在里面的那輛車旁邊,正看著她。
“您這車停得挺好,我車里兩個老人在這兒陪您等了快半個小時了。”我爸說。
我爺爺今年八十八歲,奶奶今年八十一歲。我以為女人說句“不好意思”,哪怕是敷衍的語氣,然后趕緊把車開走,這事兒就算結(jié)了。
結(jié)果這女人斜著眼睛,眼神掃過旁邊一排跟她一樣亂停放的車:“這不都停這呢么?”
“我們說的是你這車,把我們的車堵在里面了,出不來了。”我媽說。
“被堵的又不是你們一個。”女人語氣里滿滿的“你能把我怎么樣”幾個大字都快頂?shù)轿覀兡樕狭恕K囊粚π⊙劬Φ芍覀儯蜷_車門鉆了進去。
我一時竟不知道說什么好,腦海里莫名閃過“無知者無畏”這句話。
開車回家的路上,我爸沉默良久,開口說:“洋洋,以后別回國了。”
我看向窗外,不知道怎么接。
“這不是個例嘛。”過了一會兒我才說。
車開到紅燈的路口,我爸從駕駛座上轉(zhuǎn)頭回來看我:“你以為這是個例嗎?”
我知道,不是。這只是我出國后,對于一切貶低中國人的話語一種習慣性的回復罷了。
我曾經(jīng)在和國內(nèi)同學(沒錯,是國內(nèi),不是國外同學)的談話中,努力為中國人開脫,他們對我說中國人平均素質(zhì)比新加坡人低,我說一,中國人口太多,素質(zhì)良莠不齊,取平均值的話必然比新加坡這個人口小國低;二,中國地區(qū)幅員遼闊,發(fā)展不均勻,新加坡整體就是一個小小島國,物質(zhì)生活水平提高可以直接、更容易地真切提高全體人民各方面的生活質(zhì)量和平均素質(zhì),所以這種比較本身是不公平的。
可是無論怎么口若懸河地找借口,事實是無法改變的。我想起在北京商場里我不止一次看到的對顧客惡言相向的售貨員,還有家里那些冷漠的、跟她說一句話恨不得就吐出半個字的收銀員;我想起去年在北京看升旗時一路十分奮勇地推搡著擠到我前面、全程踩著我的腳拍照的那個大媽;我想起在大連轉(zhuǎn)機時,把走錯了登機口的我的證件重重拍到柜臺上的工作人員,大嗓門地對我旁邊焦急等候詢問的乘客喊“你能不能等一會兒,看不見我這忙著呢嗎”。我想起好多好多讓我一瞬間語塞,讓我一瞬間覺得羞愧,讓我一瞬間被失望從頭到底澆了個透心涼的瞬間。雖然我有一萬個不想承認,但是,在新加坡,類似的事情沒有發(fā)生在我身上過。當事實毫不留情地拍在我臉上時,我終究是不能逃避的。
事實就是如此,我沒有任何開脫的余地。
昨天去看馮小剛的電影《芳華》,印象最深的是曾經(jīng)的“行為模范”、如今靠販賣盜版書謀生的劉峰去城管局要回被扣押的報刊車的劇情。在堅持要劉峰交一千塊罰款的城管隊長“我們這是按規(guī)定收錢”,城管隊員“國家規(guī)定是你隨便能看的”的蠻橫邏輯中,劉峰情緒激動起來,混亂中他被三個城管隊員按倒在地,打落的半截假肢摔在了大開的門外。
三個穿著警服的男人,打一個如今落魄的殘疾軍人。
這種劇情,真實得讓人寒心。
電影散場,我和我媽走在這座北方小城的深夜里,凜冽的冷風一陣陣鉆進我的身體。
幾次離家,幾次回家,這時的我才意識到,離開家的距離像是一個細密的篩子,這片土地上那些丑陋得不堪入目的一面,都悉數(shù)留在了記憶中最深最深、無法觸知的位置。是在回來后,我才清楚地看見那些一直以來被我有意無意忽視的東西,像是鞋里滾進的石子,每走一步都覺得疼。
更令我恐懼的是,這些石子的真面目,如今的我還無法一一看清楚。我如今看到的都只是她腐爛的表層。深層的呢?我也只是有所耳聞,卻不曾經(jīng)歷過罷了。
也許在變好吧,國外媒體對于中國那種“帶著對于自己國家的憂慮的觀望態(tài)度”已經(jīng)能說明很多了,信息爆炸和全球化給這里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機遇。從家里人的談話中,我也可以感受到中國讓人欣慰的變化。
只是,就像我曾為她辯白所稱的那樣,我們這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十三億人口、五千年歷史的泱泱大國,慣性太大,還要多久,她才能變成那個我回憶中,或者說像是回憶的幻想中,充滿善意的樣子?
我還能等她多少年?我還能不能等到一切都變好的那一天?我有沒有勇氣成為促使改變發(fā)生的一員?我愿不愿意押上自己的青春為籌碼,去賭這個國家承諾的美好的未來?
我會不會在這個過程中,變成那個我曾經(jīng)最厭惡的樣子?就像劉峰再怎么厭惡,卻也擠出諂媚的微笑給城管隊長遞上去的那一盒煙。
我不知道。
我總是對自己說,現(xiàn)在說什么都太早,未來有太多的未知了。
也許未來的我也會對今天的我嗤之以鼻。只是,今天我清楚知道的是,我終究是自私的。“做人啦,最重要的是開心啦”。如果我在別的地方能找到這里缺少的幸福,如果我不想讓我的父母、我的孩子一輩子浸潤在這種壓抑的氣氛里,如果我沒有我想象的那么高尚無私,如果我要離開。
對不起,但我別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