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字,畫了一間屋:亼像屋頂;屮像大柱、橫梁;口像基石建筑。這可不是普通的房子,而是賓館、客舍,是賓客云集的地方。這是舍字的本義,今天還講宿舍,是指單位里的集體宿舍,自己家的住房不叫宿舍。辛辛苦苦造了一棟房子,還要讓客人來居住,這個舍字,是要搭建一個意義系統。
段玉裁說:“舍可止,引申之為凡止之稱。”止,是停住腳步不走了的意思,客舍是賓客可以停下來休息的地方,字義引申以后,用來指一般意義上的停止的意思。漢字的引申是一種奇妙的思想方法,由停下來休息引申為停止,這個意義演變的過程倒是挺好理解的。你猜猜,段玉裁接下來怎么說?
“凡止于是曰舍;止而不為亦曰舍。”看官請留意,漢字思維在這里進入了玄妙之境,從客舍的功能來講,把客人留下來叫做舍,從客人的角度講,住在賓館里啥事都不做也叫舍,于是就有了放棄的意思。留住和放棄,完全相反的意思,居然在同一個字里共存。用行話講,這叫做反義同詞。他還舉例說明:論語,不舍晝夜。是說不放棄晝夜;不放棄晝夜,就是不停留于某一晝一夜。
舍,這一棟房子所構筑的字義系統,拓展了廣闊的思考空間,可以裝入非常豐富的思想。在留住和放棄這個話題中,蘊含著舍棄和得到的選擇,楔入了患得患失的權衡,人,面臨無可逃脫的二難博弈。人類思想的深邃就在這細微而玄奧的拿捏之中!
第一種舍。舍得,舍得,舍,是為了得,這是一種謀略,目的是為了得到更多或者更需要的。四舍五入的算計,商場的促銷手段,丟棄瓶瓶罐罐的戰略轉移,舊的不去新的不來,舍魚而取熊掌等等,無不包含這種舍得觀。小家子氣,什么東西都舍不得的人,注定與此無緣。而善為此道者,有掌控全局的氣度,有謀略成功的自豪,有獲得更多的喜悅。除了物質的還可以有精神的,陶淵明歸田園居,舍去了五斗米,免去了折腰,獲得了見南山之悠然。
第二種舍。并沒有要得到什么的直接目標,只是為了不失去那個更重要的而忍痛割愛。如果說前一種舍得是兩利相權取其重,那么這一種割愛是兩害相權取其輕,這是規避風險的謹慎。丟卒保車,甚至是丟車保帥,若只是物質利益,可能還比較容易丟得下,若是遇著了情,因為刺要扎手,就要折斷鐘愛的玫瑰,其錐心之痛,痛何如哉!這需要有巨大的勇氣和過人的理智。理智的魅力在于,有無窮的困惑,就有無窮的追求;而情感的無奈在于,有無窮的追求,卻只能選擇放棄。等到芳華已逝,回味這一份刻骨銘心,也許會有當初逃亡之追悔莫及或未可知。
第三種舍。那是撒手而去,把整個世界全部舍棄,不管你情愿不情愿。不由自主,無可奈何花落去,舍不得也得舍。這是沒得選,有說死人拳頭捏著不放,那是對活人的揶揄,死了,拳頭捏得再緊也無濟于事,葛朗臺臨終想把鍍金的十字架抓在手里,這一下最后的努力送了他的命,滿屋的金銀財寶依然守不住。有一類特例叫舍生取義,“我以我血薦軒轅”的崇高固然可歌可泣,然而拿生命意識來觀照,悲劇英雄仍不免令人扼腕長嘆。
佛說,放棄是一種智慧,而舍得是一種境界。這話語也算得上是警句了,不過做起來何其難也,能做到的請舉手!其實,當權衡利弊,算計得失,思量權謀的時候,靈魂如同爛田撥搗臼撥進撥勿出,人已經陷入難填的欲壑而不能自拔竟不自知。本來住在客舍里可以好好休息的,卻引出如此沉重的話題來。人生啊……
有誰,能連同得失本身,一并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