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第三個游戲:勝者生存
文/謝吟風(fēng)
溫祁岳是個懦弱的人,他明知師妹和師父都在前面奮力對抗那些駭人的怪物,他怯了,只要能讓他回家,他情愿從未被師父帶進(jìn)山門,他情愿跟著母親在妓院里過一輩子,他情愿付出一切代價。
他在妓院里長大,母親并不是最好看的女子,她既不嬌羞,也不柔情,反倒有些潑辣,可惜他性格從頭到腳都不像她。她是個厲害的女子,他卻只是個唯唯諾諾的孩子。
母親不想接的客,縱使千金都難買她回頭,那個男人就是她最不想接待的人。何止是不想接待,她簡直恨死了他,偏偏他還總是來。
像天下所有的青樓女子一樣,母親也曾幻想有個白馬王子來替她贖身,將她接回家做最美的新娘,可是這世道本就薄情,多情人哪有那么容易遇到。這個男人與她溫存數(shù)月,卻突然消失,再回來時,卻帶來了他已婚的消息。
母親還只是個少女,這個男人不但娶了嬌妻,還生了個女兒,從那天起母親性情大變,甚至對他也開始非打即罵,動不動的責(zé)罰讓木訥的溫祁岳更加內(nèi)向,同時也更加懦弱,他連逃離的勇氣都沒有。
母親到死也沒有再見那個男人一面,他卻幾乎每天都來,站在空落落的街道上,隔著簾子看她與旁人魚水之歡。再后來,他便跟著那男人回到了師門,他叫他師父,他也看見了他的妻子。他不明白,那個女人的相貌比著母親足足差了一大截,師父卻選了她而拋棄了母親。
他想不明白,也不愿去想,后來的日子,習(xí)武練劍,師妹天天黏著他,讓他開心又快活,這輩子他都沒有體會到這樣的快活,他漸漸忘了妓院的那個家,忘記了那個沒叫過幾聲的娘。
那天也是在白溪鎮(zhèn),他拋棄師父和師妹,逃一般地回到了客棧,躲在房間里瑟瑟發(fā)抖,只想這一切趕緊過去。
結(jié)果,他看見了一輩子都難以忘記的景象。
夏虞師兄他認(rèn)得,夏虞師兄的妻子他也認(rèn)得,他們都是極好的人,那天,他躲得怕了,忽然想起了夏虞師兄的妻子倩兒,她不會武功,也被留在了客棧里,他去找她,兩個人在一起便也不怕了。
他剛到走廊里,倩兒姐姐的門便開了,可是房間里走出來的人確是唐璨,那個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年。讓溫祁岳害怕的是,他的手中提了一把劍,劍尖猶在滴血。唐璨看見了他,皺起了眉頭,他嚇傻了,慌忙回過頭沒命地狂奔,仿佛后面那個提劍的少年一直追在身后。
跑著跑著,他跌進(jìn)了一個草叢,疲勞加恐懼讓他兩眼一黑栽了過去。醒來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回到了客棧,而夏虞師兄抱著倩兒姐姐哭的撕心裂肺,他什么也不敢說,他閉上眼睛,假裝自己什么也沒看見。十五年了,他本以為自己會忘記一切,可是那噩夢卻每每在午夜輪回。
夏虞手里拿著那還魂的靈藥,心中卻一片復(fù)雜,他不愿意去相信,可是,他不得不信。
易輕風(fēng)不耐煩地看著他:“你要是想知道真相,就趕緊給他吃了。”易輕風(fēng)心里有些不舒服,他不殺那人,那人卻因他而死。這么多年來,被他殺過的人不計其數(shù),他本不想?yún)⑴c這場游戲,卻不知道為什么一直留在這里不肯走。也許他真的希望看到葉禪報仇?或者,他并不想看到他成功。那個女人的死,他難辭其咎。
可那又如何?教習(xí)早就告訴過他們,心中不得有一絲一毫的感情,否則將死無葬身之地。這些年來,他殺過男人,也殺過女人,他的世界里,只有殺或不殺,沒有好壞,甚至沒有對錯,他不是最出色的殺手,卻絕對是最聽話的人,爛泥譚里無好人,他堅信,被他殺掉的人統(tǒng)統(tǒng)都該死,既然該死,那就毫不猶豫地殺掉,今天,他的心里卻有了一絲猶豫。可那猶豫像日光下一道不起眼的光,剎那間就消失了。
夏虞只覺得心里一片茫然,似乎多年的仇恨都只是他的幻覺。原來這就是所謂的真相么?他最相信、最想保護(hù)的人,偏偏殺掉了他此生最愛的人,還是那樣的兇狠決絕!他若是救回師弟,勢必也要親手殺了他,但如若見死不救,也許兩全其美……夏虞被自己的念頭嚇到了。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葉禪念唱本一般慢悠悠地念了出來。
“什么?”夏虞迷茫地轉(zhuǎn)過臉來。
“眼睛看到的就一定是真的嗎?”杜清平接上話茬,他轉(zhuǎn)向溫祁岳:“那日,你親眼看著唐璨提著染血的劍走出倩兒的房間,然后頭也不回地跑掉了,對嗎?”
溫祁岳木然點點頭。
“你當(dāng)時很害怕,但是你說他看到你之后非常心虛,追了過來,你確定嗎?”杜清平緊接著問道。
溫祁岳稍稍回憶了一下,搖搖頭:“已經(jīng)過去太久了,我對當(dāng)年的事情已記不太清。”
杜清平點點頭:“所以唐掌門現(xiàn)在是否是真兇我們尚且不得而知。”說罷他看向夏虞,伸出手來。
夏虞猶豫了一下,把裝著九轉(zhuǎn)丹的瓷瓶遞了過去。
杜清平拿著瓷瓶一步一步走向躺在石臺上的唐璨身邊,溫祁岳看也不看他一眼,那個瓶子里曾經(jīng)裝著嫣兒生的機會,如今人既已去了,那丹藥對他來說便和地上的石頭無甚兩樣了。
正在這時,變故陡生!
一直閉目躺在角落的孟長風(fēng)突然暴起,箭一般射向杜清平。
所有人都嚇了一跳,杜清平離得最近,雖毫無防備,卻沒有半點慌亂,只見他一個撤步,雙手瞬間護(hù)住頭腹要害,那孟長風(fēng)卻像個靈活的野獸,在他身邊竄過,雙手似爪般勾住他的雙肩,身子借力一扭,雙腿順勢盤上他的腰間。
杜清平心里一驚,卻不敢輕易傷他,他一手迅速護(hù)住喉嚨,身體往后一倒,孟長風(fēng)雙臂如雙腿般猛地一蹬,沖天而起,旁邊的敖龍瞅準(zhǔn)時機,抓住他的雙腕朝外一翻,咔咔兩聲卸掉了關(guān)節(jié)。孟長風(fēng)吃痛一頭往地上栽倒過去,被站在一旁的尹千帆下意識地接住,孟長風(fēng)像個被獵人捉住的動物一般,毫不猶豫地一口咬在尹千帆手腕上,尹千帆忙甩開他,手腕上鮮血涌出,金蟬兒見狀連忙上去給他包扎。
杜清平和敖龍找了根麻繩,捆豬蹄一般給他捆上,這才松了口氣。
一家人圍了一圈,孟長風(fēng)在中間,嘴里含含糊糊發(fā)出野獸般的嗚嚎,更離奇的是,他的臉上已經(jīng)開始長出了絨毛,手蛻化成了利爪,牙齒也變得長而尖利起來。看上去倒像——
“蝠人?”夏虞驚訝地叫出來。
確實有點像,除了還沒有長出雙翼,莫非他正在變異?這場面無比恐怖,沒有親眼所見還好,有個朝夕相處了幾天的大活人在大家眼皮子底下活活地變形,這比當(dāng)面殺了他更叫人害怕,尹千帆最是膽小,此刻他只覺得一身的雞皮疙瘩簡直都要撐破衣服了。
“你他媽到底對他做了什么?趕緊把解藥交出來!”石柏謙暴怒地沖上去,狠狠揪住葉禪的衣領(lǐng),咆哮起來。
葉禪面對他的狂怒,反倒顯得越發(fā)興奮起來:“解藥?你們應(yīng)該替他高興才對,他終于可以永生不死了,這不正是你們夢寐以求的嗎?”
“永生?”金蟬兒呆呆地看著地上蜷縮成一團(tuán)的孟長風(fēng),突然覺得莫名的可憐。
永生,在歷朝歷代都受盡追捧,可是從未聽說過有人成功,它隱藏了人性中最大的欲望,對無盡生命的追求。
一旁疼的齜牙咧嘴的尹千帆突然想起什么可怕的事情一般,抬起了頭:“你是說,最早我們看到的那些怪物,那些蝠人……”
“都曾經(jīng)是人。”葉禪點頭贊賞道,似乎他的領(lǐng)悟能力讓他感到很滿意,“你們最好早點動手。他現(xiàn)在還在變異期,等他完全變化完成,長出雙翼,再想殺掉他就不可能了。”
石柏謙聽了這話,剛放下來的手恨不得插進(jìn)他眼睛里,盛怒下他一掌打在葉禪胸口,葉禪猛地一震,卻只是劇烈地咳嗽了幾聲,他滿意地欣賞著石柏謙的怒火和眾人的恐懼,似乎這一切能撫平他心中的傷口。他轉(zhuǎn)向易輕風(fēng),勝利地笑著。
易輕風(fēng)突然覺得一陣反胃,他翻了個大大的白眼:“變態(tài)。”
眾人各自轉(zhuǎn)著念頭,葉禪轉(zhuǎn)向易輕風(fēng):“這個時候他們不敢動手,你難道不該幫他們一把么?”
易輕風(fēng)雖殺人為生,卻對殺人完全不感興趣,隨口回了一句:“又沒有人付錢。”
“現(xiàn)在倒是越來越有趣了。”
石柏謙率先發(fā)難:“婆婆媽媽!那就讓老石來做這個惡人好了,日后齊云派若來要人,只管把我交出去!”說罷便要一刀砍上去。
金蟬兒忙拉住他:“師兄!你瘋了嗎?你若殺了他,不正合了他的心意?他就是要我們自相殘殺!”
尹千帆捂著尚在流血的手腕,冷笑:“師妹,大老爺們的事你別管,萬一留下他,日后變成怪物,翻臉不認(rèn)人,殺又殺不掉,這里就這么幾個人,你說他先吃誰?”
石柏謙聽得一陣反胃:“你他媽就會在一邊扯淡,真遇上事跑的比誰都快,吃誰也吃不到你頭上,天塌了你都能讓師妹頂著,還有什么你做不出來的!”
敖龍突然出聲制止道:“都別吵了!咱們不是還有一粒九轉(zhuǎn)丹么?目前來看,沒有誰比他更需要這粒丹藥了。”
九轉(zhuǎn)丹!說來說去又繞回來了。
眾人沉默了,不約而同地都看向夏虞。夏虞臉色不停地變幻,最終,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氣:“目前的情況來看,大伙兒的安危更加重要,我相信師弟的為人,他決計不會做出傷天害理的事情來的。我想,他會理解我們的。”
易輕風(fēng)在一旁不屑地哼了一聲,沒人理他。
當(dāng)下,杜清平和敖龍一個按手一個按腳,金蟬兒把藥小心翼翼地倒在手心里,便要喂進(jìn)孟長風(fēng)的口中,尹千帆目光閃爍,緊緊地盯著那枚靈藥,眼中的貪婪和失望清晰可見,可惜沒機會了,金蟬兒已經(jīng)把藥遞到了孟長風(fēng)的口邊。然而,孟長風(fēng)猛地伸出脖子,死死地咬在了金蟬兒肩膀上,不肯松口,藥丸應(yīng)聲落地。
金蟬兒只覺得眼前一陣發(fā)黑,血液以不受控制的速度飛速流逝,她聽不清周圍的聲音,迷迷糊糊中,有長刀的影子在眼前揮過,有什么東西被斬成了兩段。她想伸手去阻攔,卻被人攔腰抱了起來。
“你玩夠了沒有!”易輕風(fēng)提著滴血的長刀站在血泊當(dāng)中,混亂中躲閃不及,臉上被濺上了一道血污,臉陰沉的像要滴出水來,孟長風(fēng)在他的腳下攔腰斷成兩截。
這是第二次了,易輕風(fēng)真的很討厭這種莫名其妙殺人的感受。沒錯,他是個殺手,但那并不代表他熱愛殺人,相反地,他很少主動去殺人,除非那個人實在該死。
葉禪似乎也被眼前的變故搞得措手不及,他焦慮地看向金蟬兒,有那么一瞬間,人性似乎回到了他的身上。
“都是你想出來的餿主意!”石柏謙沖著敖龍怒吼道,“你他媽告訴我,現(xiàn)在該怎么辦?”蟬兒傷得很重,肩上的血怎么止也止不住,杜清平幾乎把外衣扯成了布條,一圈一圈地包扎在傷口上面,殷紅的血很快便濕透了薄薄的布料。
“啊!”尹千帆發(fā)出了一聲慘叫,眾人神經(jīng)極其緊張,石柏謙揚起了刀。
只見尹千帆盯著自己尖利的雙手,渾身顫抖。他抬起頭來,像是猛然發(fā)現(xiàn)獵人的野獸,驚恐不已,連連后退:“別殺我,別殺我!你們別過來,別過來!”
原來被怪物咬了之后會變異!
尹千帆退到了孟長風(fēng)的尸體旁邊,慘叫一聲,頭發(fā)都要豎了起來!他不想死,他不想死,他不要跟孟長風(fēng)一個下場!
葉禪勉強保持住冷酷的口吻,用盡量嘲諷的口氣對他們說:“啊,你們現(xiàn)在還有最后一個選擇,吃了那藥,便可以沒事了,你們可以好好想想,然后決定究竟給誰吃。”
石柏謙怒吼一聲,他受夠了,他現(xiàn)在什么也顧不上了,他要去殺掉葉禪,這個混蛋!
金蟬兒使出最后的力氣,抓住他的衣袖:“別,不要,師兄,他只是個受盡折磨的可憐人,他沒有錯,錯的是我們。”頓了頓,她微微笑了,笑的像六月的桃花,青春好看:“我沒事的,只是失血太多,緩一緩就好了,你把那藥丸給四師兄吃了吧。”
尹千帆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他不能死,他不想死!只要不變成怪物,他們就沒有理由殺死他,只要不變成怪物!
多簡單啊,那枚暗紅色的藥丸就靜靜地躺在他面前的地板上,他沒命地?fù)渖先ィ櫜坏玫厣系哪嗤粒话褜⑺幫枳テ饋恚现匙右黄鹑M(jìn)口中。
“勝者生存。”
像是被壓上了最后一根稻草的駱駝,葉禪終于爆發(f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