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三歲的小帕維爾跟著外祖母來到當地的教堂,經過申請,他被批準參加教堂一年一度的盛大慶典。
在波蘭語中,這個慶典被稱為“Boze Cialo”,英語中叫“the day of GOD's body”。
聽到這個消息,他簡直高興壞了。
他生在一個天主教家庭,所有家庭成員都是虔誠的教徒,每個禮拜日必在教堂度過是雷打不動的家規。
之前,盡管外祖母也經常帶他來教堂,但那無外乎是唱誦、祈禱、念經之類的老一套,他早就厭倦了。
而這一次是不同的,他小小的心里還想象不出慶典是什么樣子,只是覺得無比神圣而自豪。因為他發現,周圍的人只要一提到慶典,都是一臉幸福的表情。
聽外祖母說,每年的這一天,附近村鎮上的居民全都按照教堂的規定早早穿戴齊整,扶老攜幼傾巢而出,所有人排著長隊,沿著教堂徒步游行,最后在教堂里舉行隆重的儀式。
但很快他就發現,那些大孩子都領到了一塊由神父親手發給他們的漂亮披肩,它是黑色絨布做的,外面鑲著一圈白邊兒,看上去十分漂亮。摸起來軟軟的,暖暖的,這是不是就像外祖母常常念叨的“萬能的主的懷抱”呢?他十分艷羨地摩挲著大孩子們領到的披肩,心里想象著上帝的懷抱究竟該是怎樣的溫暖。
小帕維爾把他的愿望告訴了外祖母,于是,外祖母再次把他領到了神父面前。
他問:
尊敬的神父,我為什么沒有那樣一個披肩呢?
身穿雪白長袍,看上去神圣威嚴的神父掃了他一眼,說:
你太小了,他們都是為教堂做過善事的,等你長大了,也能為教堂做事時,自然就有了。
小帕維爾說:
可是,并不是我不想為教堂做事,而是我太小沒有機會啊,我外祖母每次……
他想說的是,外祖母每次來做禮拜,都要給教堂捐好多好多錢,那么些錢難道還買不到一個披肩嗎?
但是外祖母沒有讓他說完就帶著他匆匆離開了。因為在她心中,神父代表了尊嚴、權威、公正,當然還有仁慈。
小帕維爾不知道外祖母為何不讓他說完,但他隱隱感覺到了,在這個世界上,有些人仿佛是不可冒犯的。
外祖母知道小帕維爾很傷心,回到家之后,她和丈夫商量了一下,他們決定給他親手制作一件漂亮的教服,好讓他高高興興地去參加慶典。
于是外祖父母把小帕維爾領到鎮里的集市上,讓他自己挑選了布料和花邊。
回家后,外祖母就開始一針一線趕制,終于在慶典前為小帕維爾做出了一件漂亮的教服。
盼星星盼月亮,這一天終于來了,排著長隊的人們結束了漫長的游行,已經在教堂中按次序坐好。
慶典活動開始了,在教堂的樂聲中,男孩子們按照個頭大小排成長隊,依次走出來圍成一個圈,他們不約而同地向上帝表達著無盡的贊頌和由衷的感恩。
三歲的小帕維爾因為年紀最小,所以被安排在了隊伍的最前面。
他的外祖父及時抓拍了這張照片,作為他第一次參加慶典的紀念。
照片上的小帕維爾穿著嶄新的教服,雪白的教服象征著上帝的圣潔,下面鑲嵌著他自己在鎮上挑選的像女孩子一樣的蕾絲花邊。
老實說,這件教服實在比教堂的披肩漂亮多了。教服鼓脹脹的,像個蘑菇裙一樣罩著他小小的身體。
但是,他始終沒有像那些大孩子們一樣,在神父的指揮下,用雙手在胸前做出一顆“心”的圖案,而是隨隨便便地把手插在教服的兜里,好像在表達對上帝的不滿。
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不合群的憂傷,跟在他后面的那個已經上學的孩子,本來是和其他人一樣,用雙手在胸前托著一顆“心”,以示對上帝的忠誠和感恩的,但不知為什么,此時卻把手放在了小帕維爾的肩上,似乎想給他點兒安慰,但這并不能改變什么。
那一刻,他覺得上帝只是遠遠地躲在天上,或人們看不見的什么地方,冷眼旁觀著這一切,它冷酷、自私又偏心眼兒,根本不是人們傳說中的那么“仁慈”。
I never forget it,They didn't give me ?the shawl,I was only an outsider.
我從來不會忘記,他們沒有給我披肩,我只是一個局外人。
許多年后,帕維爾對我講起這段往事,依舊無法釋懷。
In this world there is no absolute fair, you ?must depend on yourself to win, don't rely on god.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絕對公平,一切要靠自己贏取,不要靠上帝。
他說。
這是我們最近在討論孩子教育問題時,他突然憶起的一段童年插曲。
因為從小生活在一個宗教氛圍濃郁的環境里,人們從來對上帝篤信不疑,你身邊的每個人都會告訴你,上帝是萬能的,上帝是公平的,上帝是沒有錯的。這讓我曾一度陷入自責,懷疑自己不夠好或者做錯了事,所以才被上帝厭棄。這種感覺很容易讓人自卑,甚至恐懼。
許多年之后,我才明白,神父并不是上帝,他和我們一樣,也是肉體凡胎的人。神父有好的,也有壞的,有慷慨的,也有吝嗇的,有仁愛的,也有不怎么仁愛甚至冷酷的。他們只是上帝的仆人,有的是好仆人,有的則是壞仆人。
一旦遇到壞仆人,他們往往狐假虎威,借上帝之名去做各種壞事,再利用人們對上帝的虔誠欺世盜名掩蓋罪行,而這正是對上帝的背叛和褻瀆。有時宗教在那些掌握宗教權力的人眼里,只是一筆大生意,真正虔誠的,反而往往是那些毫無權利的信眾。
而對于一個沒有分辨能力的孩子來說,任何組織以某種神圣的名義對他的欺騙都形同犯罪,如果我們希望自己的孩子身心健康,必須從不撒謊,并允許充分的質疑開始。
這是一個小男孩在大半生之后,從一次“披肩事件”中得到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