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剛來到這座陌生的城市時,我經常在小區里面進行鍛煉。由于晚上經常加班,我選擇一個人早起跑步,早晨的小區里面綠植茂盛、空氣清新。
小區里面大約有300戶人家,兩個出口、一條主路,由于人來人往、車輛擁擠,每天都會遇見嘈雜熱鬧的陣勢。或許是忍受不了這些,我選擇跑出小區,開始圍繞外面的河岸步道和健身公園進行晨跑。
透過高大的網狀鐵柵欄,我看見他們正在籃球場上打球。我抬起頭,看見籃球場背靠城墻邊,城墻上爬滿了綠意盎然的藤蔓。我表現得很驚訝,表情也有點兒夸張,“喔,喔,喔,公園里有一座美麗的籃球場呀!”我想象著有人能注意會我。
又跑步一圈以后,我走到柵欄邊停了下來,轉了個身,打開旁邊的側門走了進去。我突然駐足,打球的人們警覺的紛紛向我望過來。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強裝鎮定,急忙走向對面的半場,那里沒有人,我開始壓腿放松。
過了一會兒,他們在場邊休息。我準備離開,經過他們身邊時,我問:“你們早晨經常來打球嗎?”正在抽煙聊天的幾個中年人,很驚詫突然被打斷。背對著我的那個人,突然轉身,表情僵硬且語調平淡地說:“是呀!”我的臉上微微露出一絲尷尬的神色,隨即消失。我小跑著快速離開。
每當我跑步經過籃球場時,內心深處對籃球的熱愛就會被喚起,我總會遠遠地望上一眼。
有一天,因為剛下過小雨,籃球場上人不多,我又悄悄溜進了籃球場。老王看著正在投籃的幾個人,突然問我:“小伙子,打籃球嗎?少一人。”“好的。”我回答道。這時,我的聲音異常平靜,內心卻是無比激動。老王,給人很親切的感覺,他約莫60多歲,擅長遠投三分球。我接到球,總是傳給他。一面之緣,他卻讓我想起了已故的爺爺。
后來,我總是抓住湊人數的機會,和他們一起打籃球。我球技精湛,卻很少突破,更喜歡傳球。每次玩起來,老王總是嚷著要和我分到同一隊。
他們都是一群本地人,中老年人為主,以一位綽號“光頭”的人為首。老王告訴我,“光頭”以前是一名燒烤店的廚子,專攻夜宵。現在開了家古玩店,假貨居多,門店不大,他上午看店,下午打麻將。
在球場中央靠近城墻邊的地方,有個納涼的棚子,里面搭建著一個一人高的鐵皮儲物柜,柜子里面存放有小桌子、小板凳、籃球、打氣筒、撲克牌、拖把等物件。“光頭”每天一大早就來到球場,他會打開儲物柜,搬出里面的小桌子、小板凳,拿出籃球或者撲克牌,等待其他小伙伴的到來。一旦大家到齊,他就開始組織打籃球。籃球打得累了,可以休息一會兒,轉而玩玩撲克牌。撲克牌打累了,又可以重新開始打籃球。
我一般不打牌,有一天他們三缺一,“光頭”讓我頂一下。我玩了一局。臨走時,光頭讓我下次帶副新撲克牌過來。
第二天,我帶了兩副新買的撲克牌,帶金絲邊的那種,據說是商店里面最貴的,我還順帶著買了一包“中華牌”香煙。交給“光頭”的時候,“光頭”對我微微一笑,說道:“小伙子,不錯。”
后來我得知,香煙被大家一起分著抽掉了,而撲克牌被“光頭”拿回了自己家。老王私底下責備我,說我不應該給他們買撲克牌和香煙,他們欺負我是外地人。
說實話,我對于他們的欺負并不在意。雖然本地人可能確實存在著一種優越感,但是作為能夠來到大城市“成事立業”的外地人,我們同樣也是精英。
后來,籃球網壞了,不等“光頭”提議,我就主動提出要出錢更換。這個時候,我才明白,為啥一個全場的籃球場,一邊永遠有完好的球網,一邊永遠沒有球網。我還新買了一只名牌籃球,一起放在了儲物柜里面。"光頭"只會在特殊的日子里才拿出來玩。“光頭”經常逢人就說我:“小伙子,不錯。”
老王開始嚷著不要和我分到一隊,因為我總是持球進攻,從不傳球。我也開始隨身帶煙,組織人打撲克牌。有的時候,還會去“光頭”的古玩店里幫忙看店,明知道是假貨,我還幫著忽悠。“光頭”還給了我一把儲物柜的鑰匙,告訴我,他不在的時候,我可以去開儲物柜。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也學會了冷酷無情地看著場邊那些想和我們一起打籃球的其他人。
有一天,“光頭”讓我組織比賽,我看著正在投籃的幾個人,發現少個人,就喊了對面半場的一個留著平頭的小伙子。小伙子很猛,進攻犀利,橫沖直撞的同時也就順勢頂翻了我們好幾個人。“光頭”讓他下去,叫他不要打球了。小伙子回懟了一句:“球場是你家開的呀,你讓下去就下去呀。”然后,一堆人追著小伙子猛打。最終,他蜷縮在籃球場邊一個散發著尿騷味的角落,流著血,顫抖不已。
我呆立當場,耳朵開始出現明顯的耳鳴,耳邊隱約傳來老王驚厲的叫聲:“停下來,別打了。停下來,別打了!”
后來,我再也沒有見到那位平頭小伙子來過籃球場。
我們開始不喜歡老王。他每天必來籃球場,盡管他年紀大、腿腳不靈活,但他總是堅持要上場打籃球。他不喜歡打牌,也不抽煙,但卻總是愛講閑話。“光頭”不止一次說過要收拾收拾他。我也發覺老王開始以略帶懷疑的眼光看待我。
偶爾,也會有警察到訪籃球場,我以為是上次打架的事件被告發了。原來是有人丟了東西,警察找了幾個人問話,都講不清楚,也就不了了之了。
老王已經很久沒有來過籃球場了,我也沒有覺得有絲毫異樣,反倒是我的記憶,已經開始不再接受他的面容了。
一次爭球,我一不小心戳到了右手的小拇指,疼痛難忍。于是我去儲物柜里面找藥,翻了個遍,也沒有看到有藥。當我剛要放棄的時候,突然發現儲物柜的一個角落里有一個隱藏的小隔層。我隨手翻開小隔層,里面有幾張陌生的身份證、幾部手機和一塊手表,好像還有幾件古玩小物件。
當我關上儲物柜的門時,那塊手表突然在我腦海之中一閃而過,我發現那是老王一直形影不離佩戴著的手表。我的心中充滿了疑問,老王的手表為什么會出現在這么隱蔽的小隔層里面?那些身份證和手機又是怎么回事?
通過打聽,我才得知原來老王住院了。原因是晚上喝完酒,他出去拉尿的時候不小心踩到了一個破碗,摔倒了,骨盆斷裂。等兒媳婦發現的時候,老王已經凍得不行,還好搶救及時,不然差點兒就一命嗚呼了。
沒有風,街角的路燈閃爍著刺眼的光芒,在去醫院的必經之路上,我假裝偶遇了一次老王的兒媳婦。我詢問那塊手表的由來。老王的兒媳婦回憶說,那塊手表是他已故老伴的遺物,對老王來說有著及其深遠的意義,一直都是形影不離。搶救老王的那天晚上,手表丟了,老王一直鬧著要手表,不過還沒有找到。
在燈光的映襯下,道路兩旁的梧桐樹顯得更加凌厲,它們的枝干在黑夜中有如利刃般刺向天空,給人一種威嚴而無情的感覺。突然,我感覺到內心深處好像有什么東西破碎了。
籃球場的運作依然正常。我又新買了一個拖把放在儲物柜里面。我自己也新換了一雙籃球鞋,拉風的紅色,和NBA球星德里克·羅斯(Derrick Rose)同款,他被稱為“風城玫瑰”,是我的偶像,永遠綻放。
我已經很久不跑步了。和過去相比,我現在到達球場的時間更早了。我苦練球技,正反手運球至少各進行500次,包括高低運球、胯下運球、背后運球、轉身運球、口袋運球和in-out等技巧。
現在每次打球,“光頭”總喜歡和我分到同一隊,因為我不僅會主動傳球給他,關鍵時刻還能通過突破得分。畢竟,贏球的感覺總是很爽的。我有點兒小膨脹,因為我開始有“我的球場我做主”的感覺。
周末的時候,經常會有家長帶小朋友來玩籃球。這天是周日,又有警察到訪籃球場,因為有人報警稱自己的手機丟了,警察隨機找了幾個人問話,都講不清楚。正當他們準備離開的時候,一個小朋友大喊:“警察叔叔,那個柜子里面有好多手機。”
“光頭”主動打開儲物柜里面的小隔層,里面沒有手機,只有幾件古玩小物件和一只表帶磨損的手表。我們都認識那塊手表,“光頭”把手表交到我的手上,對我說:“你送給老王,我在球場撿到的。”
后來,“光頭”被警察帶走問話了,不過很快就被放了出來。剛出來,他就給我打電話,讓我去趟古玩店。到了古玩店,“光頭”把我帶到后面的一個隔間。我知道有個隔間,但是從來沒有進去過。我好奇地四處觀察,里面有一張長桌子、幾張圓凳子,一張老板椅、幾部電話,角落里還有一個金色的保險箱特別地顯眼,保險箱上面還堆著一床睡覺的棉褥子。
我剛坐下來,“光頭”就激動地和我說話:“小子,你頭腦不簡單呀!幸虧有你上次的提醒,手機我都轉移走了,不然這次可就遭殃了。”我和他對視了一眼,然后輕輕地低頭看了一下腳下,嘴角微微勾起一抹笑容,掩飾著自己害羞的表情。
自從上次我去儲物柜里面找藥,看到過小隔層里面的東西,我就提醒過“光頭”好幾次:“球場里面人多眼雜,這些東西不能放在這兒。”
老王出院的那天,我去看望他。見面時,我急忙拿出手表還給他,告訴他是“光頭”在球場撿到的,我們應該慶幸沒有被其他人撿走。臨走時,我靜靜地看著老王,他輕輕撫摸著手表的表面,若有所思。
出了醫院大門,我遠遠地看著。老王走路一瘸一拐的,嘴里面還在念叨著什么,他的兒子攙扶著他上了車。兒媳婦走在最后面,雙手都拿著東西,我急忙上前幫忙。順便問了一句:“你家老爺子在念叨什么呢?”她說:“老爺子一輩子的愛好被毀了,他以后不能打籃球了。”
原來,在老伴臨走前,她對老王唯一的要求就是讓他一定要好好活著,要像上了發條的機械手表一樣,保持動力和活力。因此,老王才一直堅持鍛煉,而籃球是他唯一的愛好。每次當他踏上籃球場的時候,他都會想起老伴的囑托,看著戴著的那塊機械手表,仿佛老伴就站在他的眼前。
來了新貨,“光頭”總是興致勃勃地邀請我去古玩店。我們一起研究售賣策略,我們討論售賣對象和如何巧妙售賣。他告訴我,外地過來旅游的人往往最容易上當受騙。
“光頭”的作息時間依舊是上午看店,下午打麻將,晚上KTV會所或者睡在古玩店的小隔間里面打各種電話。
有幾次,我發現老王獨自一人站在古玩店斜對面的街角,手上總是拎著一個黑色的小帆布包,身邊沒有他的家人,他也沒有和任何人說話。
只有一次,我和“光頭”分開走,他讓我去幫忙買包煙的瞬間,我看到了老王,他尾隨著“光頭”,走進了后面的一條小巷子。老王的左手掌心向下平行地放著,右手伸進黑色的小帆布包里,好像正摸著什么,像極了一頭伺機而動的獅子。
我睜大眼睛,咬緊牙關開始奔跑,遠遠地我就開始大聲喊叫:“‘光頭’,等等我呀,等等我,今天沒有‘軟中華’。”剛拐進小巷,我就繼續奔跑,還沒等老王反應過來,我就一閃而過。“光頭”停下來,瞪大眼睛看著我,說:“喊個毛呀,沒有就換一家。”我一只手挽著他努力向前走,一只手按著自己咚咚加速跳動的小心臟,過了一會兒,我才平靜下來,但是那只護著小心臟的手卻一直沒有放下來,因為貼著小心臟、隔著衣服的口袋里面正躺著一包剛剛買的“軟中華”香煙。
幾個月以后,我終于學會了本地麻將,無聊的時候,就會去小區門口的麻將室打上幾圈。
最近我和“光頭”見面少了,每次見面他都紅光滿面的樣子,我問他為啥這么開心。他拿出一張女人的照片給我看,照片中的女人身材豐腴,皮膚白嫩,處處都散發著迷人的韻味。她的上身穿著一件艷麗的衣服,衣服的肩膀處繡著一朵千針的梅花,花兒閃爍著耀眼的光芒。有一次,他偷偷地告訴我:“她叫梅,和她是在會所認識的,相處已經好幾個月了。她有一種特別神奇的藥,治好了我的那個不行。”他還開玩笑地問我要不要那種藥,效果神奇,我趕忙婉言謝絕。
睡夢中,仿佛聽到刺耳的手機鈴聲,我迷迷糊糊地翻了個身,然后隨手接聽了電話。電話是警察打來的,告訴我“光頭”死了,讓我去一趟派出所接受調查。
我輕聲下床,洗漱完畢,看著破碎鏡子中自己蒼白的臉,雖然憔悴,但是異常淡定而嚴肅。
警察告訴我,“光頭”是在古玩店里突然倒下的,他當時正在滔滔不絕地向一名外地游客介紹一件古玩物件。監控拍下了整個過程。據法醫初步判斷,"光頭"突然倒下是因為急性心臟病導致的猝死,可能是早晨的劇烈運動疊加了最近爆發的未知病毒導致的。
由于,我最近沉迷麻將,每天都會打到凌晨以后,已經好多天沒有去過球場了,自然也就好久沒有碰到過“光頭”了。警察對我進行了簡單的問話,沒有發現什么異常,就放我回去了。
后來聽說,警察還打開了“光頭”古玩店隔間里面的那臺保險箱,里面有很明顯的證據表明他一直在從事非法的詐騙活動。
因為厭倦了打麻將總是輸錢,幾天后,我又恢復了早起打籃球。籃球場的儲物柜,只有我還有鑰匙,我打開儲物柜,搬出里面的小板凳,和球員們坐著閑聊“光頭”的事情。他們當中的大部分人都已經被警察約談過,特別是當天和“光頭”一起打球的人,甚至還調查了他們家里其他人的情況。
經過多方的調查和審訊,警方將“光頭”的案件列為自然死亡,認定他是因為急性心臟病而猝死的。警察也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線索或證據,排除他殺之后,案件很快就結案了。
我得知,現在的老王養成了每天晚飯后散步的習慣。有一天,我故意經過他家樓下,正好與他相遇。我停下腳步,對他說:“‘光頭’死了。”他回應我說:“我知道。”我們默默地對視,感覺無話可說。臨別時,我邀請老王說:“有空,來籃球場玩,大家都非常想念你。”
老王偶爾會來籃球場,每次大家都會熱情地和他打招呼,他們總是使用本地的方言竊竊私語,有說有笑。我希望這樣,有點兒像家的感覺,
又是一個涼爽的周末早晨,籃球場不僅人多而且很嘈雜。由于長期的劇烈運動,最近左腿的膝蓋有點兒痛,我只打了一局,就站在場邊繼續看他們打球。幾個小朋友一直在場邊打鬧,其中一個小朋友看到我之后,偷偷地靠近我,并用他的小手指著儲物柜對我說:“上次的巧克力很好吃呀。叔叔,柜子里到底有沒有手機呀?”我黑著臉,一言不發,瞪著眼睛看著他。他明顯地被我嚇了一跳,吐了個舌頭,立馬跑開。
都說早起是對抗晚睡的良藥,至少在我身上一直沒有效果。失眠的夜晚,總是痛苦難忍,感覺好像生活在破碎扭曲之中。
半年之后的一個晚上,正當我無法入眠的時候,我的另外一部手機突然收到了一條短信,內容很短:“付尾款,梅。”
這時,不知道從哪兒突然飛來了一只小昆蟲,它正圍繞著我房間里面一直開著的那臺落地臺燈的燈頭打著轉,臺燈發出微弱的黃光,小昆蟲盤旋跳動著,發出令人不安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