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喜歡馮小剛,是喜歡他講小人物的故事,從甲方乙方里的好夢一日游,到一聲嘆息里的茫然兩顧;現在喜歡馮小剛,是喜歡他竭力宣揚爺們兒氣,無論是集結號的谷子地,還是老炮兒里的張學軍,在這個小鮮肉橫飛的脂粉年代,顯得尤為醒目。老炮兒里的六爺、悶三兒、燈罩兒,雜貨鋪小老板、社會盲流、無證煎餅攤兒主,個個都是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小人物,卻個個說話落地砸坑,挨打腰板兒挺直,談道理講規矩。話匣子拿出八萬塊錢給六爺,說,我兜底兒就這么多了,六爺接過錢說,行,那房子就是你的了。隔天六爺房子的房產證就裹著報紙扔進了話匣子的酒吧。悶三兒說,他們拘人這是違法,六爺說,他睡了別人女人,被人打了就得挨著,跑去劃車就是不講道義。小飛問六爺,什么是規矩,誰定的規矩。六爺說,見了長輩得講禮貌就是規矩,是老祖宗留下的規矩。在這個實用主義至上的時代,聽起來實在是格格不入。話匣子說,你爸不是吹牛逼,我打小就見著你爸真牛逼的樣子。六爺說,我這兒快六張的人了,老了。
六爺本身就是帶著悲劇色彩的人物,在自己營造的烏托邦里與現實對抗,早起拎著鳥籠子遛彎兒,街坊鄰居問候聲吃了嗎,小小的胡同巷子就是六爺的地界,電影的開頭,六爺對小偷說,你不聽我的,能走出這胡同巷子試試。四合院兒里一群老北京人固守著,六爺也牛逼著,仿佛歲月從來不曾抹去什么。曉波被拘了,被一群四五不六的愣頭小青年拘了,出了胡同巷子,六爺的牛逼不靈了。被現實圍困的六爺最常感慨的就是,我真搞不懂這幫小孩兒。悶三兒眼淚鼻涕的低嚎,我們啥時候受過這種氣,真他媽憋屈。六爺牛逼的時代過去了,這幫胡同串子,滑野冰、拍婆子、茬架的時代過去了,只有六爺固守的胡同和巷子里那幫老北京還固守著規矩。
那只被圈禁的鴕鳥猛得飛奔在大馬路上,穿著大衣背著刀騎著自行車飛奔的六爺仿佛回到了萬夫莫開的年少時光,沖著鴕鳥猛喊,你丫快跑啊,別讓人給抓住咯。也許就是沖著自己喊,你丫快跑啊,別讓現實,別讓那堵塞的兩根血管兒給抓住咯。六爺愛講理,愛講規矩,一開頭就教訓了一頓找不到路的南方小男孩兒,你爸沒教你怎么招呼人啊,路都不認識還騎個自行車瞎溜達個什么勁兒。教訓小飛身邊的一個小跟班兒,別一口一個孫子孫子的,遲早會招呼到自己身上。末了在胡同遭遇黎叔,我想請問一下路怎么走,那手勢、那語氣,渾身上下都是規矩。可是六爺不講規矩了,別掰哧那一套,你要干什么直接招呼。出了胡同的六爺接受了現實的不一樣,嘴巴不干凈的不見得亂了規矩,人模狗樣的不見得明白規矩。規矩是老祖宗傳下來的該干什么不該干什么,是老百姓心中的一把尺。無奈實用主義的生活里,禮崩樂壞,真利益假仗義。六爺問,按理說曉波是你的朋友,你朋友被人帶走了,你就能安心在家里打游戲。答,我可不愿意淌這趟渾水,其實我跟曉波也沒多深交情。六爺后來訓兒子,你那幫狐朋狗友,出了事兒都跟沒事兒人一樣,算哪門子朋友。
片尾六爺一個人,劃著刀,走在冰面上,鏡頭忽遠忽近,放大到六爺臉上的是三個字,不認慫。兒時的伙伴相聚野湖的時候叫嚷著,茬架就茬架,說什么癌,六爺不能這么給人欺負了。一群黃土埋半截的中年人,從看守所出來的一瞬間,是青春少年樣樣紅,他們跟你使勁兒,老夫聊發少年狂,他們幫你攥拳。
曉波說,想在家這邊胡同片兒開個酒吧。六爺說,前面兒那個酒吧一瓶酒35,咱么這塊兒比他地境兒好,咱們一瓶20,甭擺什么沙發,全都換成條凳兒,首位擺張太師爺,那起范兒,名字就叫聚義廳。曉波笑。
六爺最后還是輸給了那兩根堵塞的血管兒,聚義廳開起來了,就像六爺說的那樣,沙發換成條凳兒,接替波兒的那只鷯哥終于學會了叫爸。
肉身已散,心勁兒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