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倆趕著一隊羊兒在山坡上走,近處的玉米已經抽穗兒,有的羊探著脖子偷吃,那個我夢里的少年,一揮鞭子,“啪”地一聲脆響,炸開在那貪吃鬼耳邊,嚇得它一退,又緊趕到前面羊群里。
“二娃,你真厲害啊!”我羨慕地瞅著那條鞭子。足有我三個高的桿子,長長的鞭梢兒,還扎著一條紅布,頭年剛換上,沒半點灰,鮮亮亮的,陽光下直晃眼睛。
他結實,渾身有不凡的力氣,我看過他輕松挾起兩只羊,仍走得飛快。只是長不高,比我還矮半個頭。
他走過我身邊,說:“慢走,別停,總能走到。”
我看著他,忽然要走過去,抬手去拉:“別走,別——”
眼前卻只剩一個背影,越走越高大,越走越模糊,漸漸走遠,消失不見,無法追尋。
我都要記不起他的名字了。
二娃是一個趕羊少年,這件事發生在他爹突然辭世后的第二年。
決定棄學趕羊的那個晚上,村里先生拍著他肩膀說:晚上回來,我還教你,能學點兒就學點兒,總比不學要好。
他答應了,但從沒去,只是問先生借了書,說放羊有空自己看,不會就來問。
他放了十年羊,也看了十年書。先生那里看完了,就借別人的看。借了還要抄,我去過他家,炕頭柜子里整整齊齊都摞滿了,全是他媽用撿來的一些廢紙訂成的本子。說實話,他的字不好看,但工工整整,橫平豎直,雖然小卻全能看清。他舍不得用大字,在我跟他一塊上山那段日子,他親口說:娘訂那些本子不容易,白天沒時間,晚上一樣要忙到很晚,又舍不得電,夏天在院子里借月光,冬天就用手摸著訂,扎了多少回,也說不清。
他說到這里,仰頭看著天,許久。“我得省著用,挺好的,我知足,字小點怕什么?我早記熟了。”
我聽他說得,心里有點異樣,也不知說什么,就覺得鼻子有點發酸。心里似乎有點慌張自己有這種情緒,連忙跳起來,說:走吧,走吧。
他的記憶力其實不好,但記住的東西永遠比我多,就像學的外語,他沒有條件,只能從書上看著學,直到后來縣上廣播臺轉播了一個學英語的節目,這才知道正規發音是是什么樣。可他就是比我學得快,還好。但一切都并沒有改變他放羊的命運,一直到父親所有欠債還完,他們家的時間才又輕下來,他也長成大小伙子,放著別人的羊,還有自己的。
他第一次出門遠行是為了羊肉,本地賣不出好的價錢,他也看不慣販子的嘴臉,和堂叔一起輾轉三個月,終于在鄰市找到一家羊肉館子,肯收,但要先試試,滿意了再給錢。
又過三個月,那個館子突然關門,老板伙計一個都找不到,據說是因為涉嫌販毒。前前后后送的羊,全搭進去了,他堂叔一下子就氣病了,躺在炕上起不來,后來送到醫院,足足住了一個月。他的羊也賠進去一半,他沒去醫院,只是把留下的一半羊,趁夜都趕到堂叔家,然后收拾收拾家里東西,去了南方。
過了十年,他給我打電話,說要還給我當年借的錢。這時,我已從單位病退,帶著混亂的思緒獨自養病,過著夢一樣的生活。我忽然發覺,在我的少年時代,原來曾有過這樣一個伙伴。但我又疑惑我是否接到他的電話,這么多年,我為什么從沒再想起他呢?
我倆的見面陌生又熟悉,互相拍著肩膀,都沒有使上力氣。
他的個子還是比我矮半個頭,穿著一身運動裝,頭理得很短,能看見頭皮,臉上加著一副眼鏡,看上去有學生氣。
他看我瞅他的眼鏡,一下子摘下來,遞給我看。“平光的,干活兒戴上。”眼鏡里多了一些狡黠的笑意,一下子打破了那股青澀的氣息。
我說:“我說呢,你小時候眼睛好著呢,不像我,高中就八百度。動筷,動筷。”
我選的一個小館子,不高不低,地偏人少,手藝卻還不錯,總有些像我這樣的老客來。
他和少年時一樣吃得快,也和那時候一樣,先叫上兩碗飯,喉嚨一咽一咽,就吞下去,將碗邊的飯粒都扒進去,這才滿足地放下碗。
“舒坦巴適撻條啦。”他將背伸展著,靠在椅子上。
“再吃點,這兒的麻辣雙脆很地道。”我勸道。
他挾了一筷子,又搖搖頭,說:“這些年下來,我就覺得飯才是好東西,尤其是咱們家鄉這塊兒的大米,吃不夠,沒有菜我也能吃一海碗。菜這東西,吃了,嘗了,也就夠了。”
“這些年你都在南方?”
他說:“也沒總在,廣東幾個市跑遍了,后來去廣西、去云南,最遠西邊到過蘭州,還學會拉條子,后來給人烤串,在武漢那兒干過。再后來遇到師傅,就在幾個城市來回跑。”
“還沒問你現在做什么?”
“做什么?我也搞不清了,總之能賺錢的我都干過,現在剛出師,就賣賣新產品。干這一行,不能聚在一塊兒,要不誰也賺不了錢,我這次來這兒就是看看新碼頭,生意能不能做,順便也把當年錢還了。”他擋住要說話的我,“我知道你當年肯借我,就是念咱們那份情,這份情我是還不上了,但這錢你總得讓我還還吧。”
說到這兒,他忽然停下來,喝了一口酒,才說:“我怕啊,我還錢還怕了,就再不想借錢,可當初小孩兒剛生下來——”
“你有孩子了?”
“沒了。”他臉上沒有什么表情,似乎很平靜地說,“我再沒見到孩子。那個女人帶著孩子跑的,錢也帶走了。沒光帶錢,很有良心是吧?”
我愕然,搖頭,不知說什么。
他又談起別的,當年的人和事。好久沒有回去了,只知道兩間老房子早塌了,聽說隔壁四叔占了半條壟給二小子蓋房,堂叔趕了三十里路,從城里兒子家里趕回去,幫他把地要了回來。
“要回來有什么用呢?我還能回去嗎?”他笑著。
“等老了,一塊回去。”我說,“我想過,退休了回去,養點雞、鵝,種點玉米大豆……”
“我不可能回去,我現在東走西顛,沒有停的時候,歇下來就能睡,一個夢也不做,你知道有多好嗎?我不想回去了,今天見你也是第一次見以前的朋友。”他將杯子里剩的酒都喝下去,然后自己倒了一杯,又幫我添滿。
“我不想這些,我只想賺錢,吃飽肚子,不用為明天還誰的錢發愁。”他一抬手又喝下去一杯。
我也將杯子里的酒喝完,可能是沾了油星兒,沒有泡沫,只有苦味和酒精氣。
他沒再說什么,只是喝酒,和我喝,自己喝,然后從包里拿出一疊錢,就匆匆而去。
我拿著錢,像是拿著一塊磚,直往下墜,卻從不跌落。
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街角的人群中,就像當年他送我上大學時一樣。他帶著自己的趕羊鞭子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只送給我一些山上摘的野蘋果,其實我并不知道,僅僅兩天后,他就扒上南下的火車。如果知道,我會說什么呢?就像這次重逢,分別,我看著他的背影,會說什么呢?
我想起他有過的所有時光,那也是我曾經歷過的一切。
他仍然活著,也許就像他曾經愿意說的那樣,慢走,不停,告別一切,卻不知追尋著什么。我相信他一定應該比我更加幸福,在這個輝煌發亮的年代,擁有他曾設想的一切。
我在夢里,卻只看見一個少年揮舞旗幟,向著呼嘯而過的巨物跑去,他聽不見身后人們緊張地呼喊,只是跑,像是又回到幼時趕羊的時光,揮舞著長鞭,看管每一只羊兒。
那是他母親從郊外回來的時候,也是我還少年的時候,我能夠記起:她鬢邊白了大片,臂上挎著一個竹籃,用藍花布蓋著,那是收回的碗筷。等著過道口的時候,她站在那里看著遠處又呼嘯而過的火車,呆呆地站立許久,嘆了一口氣,一只黑色的鳥兒,“頗棱棱”飛過剛剛竄青的田地。她盯著那里許久,背影蕭索,彷佛一株孤零零的道邊樹。
愿他永如煙云,愿他永如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