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些寂寞的原野上，夕陽下沉了。
夜色從不遠處漫上來，帶著濕重的露水，一寸一寸吞噬著落日遺下的殘余光亮。路邊一棵幾乎落光葉子的梨樹上方，一顆星星閃在夜空里，不停地眨著眼睛。這是一個北方深秋的夜晚，北風呼呼地吹著，夾雜著越來越重的寒氣。
“哆哆嗦，哆哆嗦……”一只掛在梨樹頂端處一根細枝條上的小鴨梨，凍得禁不住發出顫抖的聲響。它瞥了一下四周，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見，抬起頭來，只有星星在遙遠的天空閃著亮光。
“沒有一個人的原野，還真安靜得有些可怕呢！”小鴨梨看著星星自言自語。這是它獨自度過的第幾個夜晚呢？好像已經記不太清了，自從那幾輛裝滿箱子的大卡車爬上不遠處的公路，這片梨樹林里就剩下它自己了。兄弟姐妹們應該已經被運到了燈火通明的城市了吧？也或許還在倉庫里睡著呢？它這樣想著，心里莫名地疼了一下，還是不要再想它們了，唱首歌給自己聽吧。于是，小鴨梨在沒有一個人的夜空里大聲地唱起來：
是誰用眼淚
打濕了我的花瓣衣裳
你以為只是打濕了我的衣裳嗎
其實那淚水也打濕了我的心腸
啦啦啦，啦啦啦
誰能告訴我
我能裝作什么也沒發生嗎
啦啦啦，啦啦啦
“你的歌唱得很不錯嘛！呼呼呼……”小鴨梨正唱得入神，忽然聽到有誰說了這樣的話，伴著有些粗重的“呼呼”聲。
“誰？是誰在說話？”小鴨梨有些膽怯地問道。
“我是北風。”北風說著，對著小鴨梨嘟起嘴巴吹了一口氣。
“啊！好冷！好冷！”小鴨梨打起哆嗦。
北風哈哈哈大笑起來，“冬天馬上就要來了，你怎么還在樹上呢？”
“我在等人。”
“等人？什么人？”北風停止大笑，一臉詫異。
“一個女孩子。”
“女孩子？”哈哈，“聽起來，這應該會是一個不錯的故事。”北風說，“不過，我得先到那邊的樹林忙一會兒，有時間了再來聽你說故事。”借著微弱的星光，小鴨梨隱約看到北風把腦袋調了個方向，去遠方的樹林了。
天氣越來越冷，冬天真的快要來了。
“可是，冬天到底是什么樣子的呢？”小鴨梨暗自思忱。梨樹奶奶曾對它說過，冬天是一個很寂寞且又漫長的季節，蟲子會躲進洞穴，孩子會躲進房屋，連小河也會封上一層又一層厚厚的冰。冬天的雪花，會一場接一場地從天空飄下來，直到屋頂被蓋住，小路被蓋住，甚至連井口都要被蓋得嚴嚴實實的。起個大早去井里挑水的人們，一手拿根扁擔一手提兩個水桶，踩著吱吱嘎嘎的積雪，順著以往熟悉的路線走到井邊，能想象得到嗎？井口竟然被雪藏了起來，找不到了。想到這里，小鴨梨竟不自覺地笑出了聲音，像最初聽奶奶講這件事情的情形。
“看來冬天真是一個既可怕又好玩的季節！如果真的下雪，希望不要把小路也藏起來。”小鴨梨揉了揉眼睛，有些困了，透過濃重的夜色它往小路開始的方向望了望，進入了夢鄉。
（二）
到底做了幾個短夢呢？那夢好像是一個接著一個呢！小鴨梨正在夢鄉流連回味，忽然被一陣又一陣粗重的呼呼聲驚醒。
“嗨，北風。”小鴨梨揉著眼睛沖著正在忙碌的北風打招呼。
北風把身子往上浮了一些，嘟著嘴巴說：“看這些葉子，夠厚實了吧，都是為你準備的！”
“為我準備的？”
“是的，你如果繼續待在樹上，遲早會被凍傷的！”北風一臉擔憂。
“跳下來吧，跳進這堆葉子里，像裹著厚厚的棉花被好好睡上一個冬天！”北風的語氣像是在懇求。
“可是……”小鴨梨頓了頓，馬上又說：“謝謝你的好意，北風大哥！我想我還是繼續待在樹上吧！”
停了好一會兒，北風沒有說話。它低下頭，看了看自己辛苦半夜，堆起來的這些落葉，心里忽然有些感傷。
“那么，說一說那個女孩子吧。”北風繼續說。
“在我還是一朵白花的時候，我遇見那個女孩子，她穿著棉布格子褲，騎著一輛自行車路過這棵梨樹。那個時候，我才知道這是通往學校唯一的一條小路，自此有好多孩子都從這條路上經過。知道為什么我只記住了那個女孩兒嗎？”北風搖了搖頭。
“因為她是多么的與眾不同。當其他孩子每天都變換著花花綠綠的新衣服，而她呢，很多天都穿著那條格子褲，每天都穿著，但那條褲子一直很干凈的樣子。”北風點點頭。
小鴨梨頓了頓，繼續說：“她從不像其他孩子那樣大聲歡笑和嬉鬧，但有好多次，我都聽到她在背誦剛剛學過的課文，她的聲音真好聽，像泉水發出的聲響。”
北風聽得有些入神了，小鴨梨講得津津有味：“在一個春光明媚的下午，柔和的風拂動著我的面頰，我有很多姐妹不約而同般隨著風從花枝上飛落下來，那一瞬間它們好像突然變成了長著翅膀的蝴蝶，悠悠地在風里飛舞。這時，那個女孩兒出現了，她起初像個木偶一樣停在路邊，后來她用一只手把自行車的車把一推，自行車倒在路邊的草叢里，她則像靈巧的小獸一樣鉆進了那場花瓣雨里，她尖叫，她搖擺，她旋轉，她跳舞。最后，她攤開掌心，任花瓣簌簌地飛落。后來——”
“后來，怎么樣了呢？”北風問道。
“我脫下我的花瓣外衣，徑直落在她攤開的掌心里。她看著我的花瓣，看著看著，有什么熱乎乎濕漉漉的東西滴在了上面，她哭了，不知道為什么我的心也生生地疼了。后來，我再也沒有看到那個女孩……”小鴨梨無限傷感。
“從那個時候，就決定要這樣等她了嗎？”北風說。
“或許是吧。”小鴨梨回過神來，不自覺地又看了看向遠處跑去的小路。
“你真是一個傻孩子！”北風說罷，吹出一口氣很心疼地拂了拂小鴨梨的臉頰：“小鴨梨，我要趕往南方了，往南還有更多的活兒等著我呢！”小鴨梨“嗯嗯”點著頭。
“如果實在凍得挺不住，就跳進這堆葉子里。”北風叮囑著，小鴨梨還是點點頭：“還能說什么呢？只愿你多保重吧！”說完北風調了下方向，往更南的方向吹去了。它跑得很快，像一溜煙兒一樣便無影無蹤了。
“總有這樣的傻孩子，它們從來不懂得畏懼。”北風走著走著，輕輕嘟囔了一句。其實，小鴨梨并不知道，北風也是副軟心腸，它跑這么快，是怕在小鴨梨面前流出淚來。它還有一個故事沒有講給小鴨梨，那是一個棉花桃的故事。在遙遠的北國，北風正忙著吹掉樹上和田間殘余的葉子，在它路過一片只剩秸桿的棉花田的時候，一團毛絨絨的白突然晃了它的眼睛，那是一朵開放得像云朵一樣白的棉花。它只是為了看一眼冬天的雪，便執意留在了寒冷的田野里。一天，北風看著那場沒有任何征兆便下得昏天暗地的暴雪，一寸一寸吞噬了小棉花，直到天地間只剩白茫茫一片……
（三）
“哆哆嗦，哆哆嗦”小鴨梨只能睡半個晚上了……
“哆哆嗦，哆哆嗦”小鴨梨只能睡上幾個小時了……
“哆哆嗦，哆哆嗦”小鴨梨只能睡上一個小時了……
天氣越來越冷，小鴨梨只能睡上幾分鐘……
最后，小鴨梨冷得連幾秒鐘都沒有辦法睡著了……
樹上所有的葉子都掉光了，連枝條也都抱緊了身子。小鴨梨不停地打著寒顫，要怎么做才能停止顫抖呢！唱首歌試試吧！就這樣，它又扯開了嗓子對著空曠的原野大聲唱起來：
我掛在高高的枝頭啊
沒有一個伙伴
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驅趕嚴寒
樹底下
是善良的北風為我堆積的落葉
那或許是一個比天堂都溫暖的家園
啦啦啦，啦啦啦
可是我的心里
就是愿意這么固執地等你
等你已成為我逐漸長成的信念
啦啦啦，啦啦啦
歌聲一遍一遍響在那個空無一人的原野里。冬眠的蛇聽到了，撲簌撲簌地落眼淚，躲在洞穴里的兔子聽見了，不自覺地一遍一遍跟著小鴨梨喝聲，夜空里的星星聽見了，它們使勁發出最亮最亮光……只是慢慢地，歌聲沒有原來響亮了。
小鴨梨的歌唱得斷斷續續了。
小鴨梨只能唱幾句了。
小鴨梨的聲音小到不能再小了……
（四）
一個清冷的早晨，太陽從遙遠的天邊慢慢升起來，金燦燦的，溫和得像母親的掌心，輕輕地撫觸著沉睡的原野。
“嘚——”
“駕——”
“嘚——”
熟悉的小路上，走過來一個趕著牛車的老人。老人清瘦，聲音卻異常洪亮。排子車上，還有一個人，那是誰？穿著棉布格子褲的女孩，八九歲的樣子。一些準備包落葉的大布包隨著牛車，一顫一顫的，他們沖著梨樹園趕過來。
“爺爺，這里有好多葉子呢！”是女孩的聲音，清脆得像山間的泉水。“是啊，這回夠我們拉上一大車啦！”老人一邊收著葉子，一邊很高興地說。
女孩兒把老爺爺收集的葉子，抱滿懷抱，像鳥一樣飛跑著放在大布包里。
忽然，一陣風吹過來了，葉子漫天飛舞，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手心被什么東西輕輕地撞了一下呢！
“啊！爺爺！是一只好大的鴨梨從樹上跳了下來！”小女孩驚叫起來，臉上有抑制不住的驚喜。小女孩把小鴨梨像捧寶貝一樣捧在掌心里，向著老爺爺跑過去……
后記：
你會記得一朵花嗎？或許，我應該更直接地告訴自己，花會記得你。它記得你的笑容，也記得你的哭泣！你還認得它嗎？或許，我應該更直接地告訴自己，它認得你，它熟知你掌心的溫度和你的淚滴！把這個故事送給所有成長中有過孤獨和疼痛的孩子，或者那些已經長大的人們。也送給我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