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染合上流蘇窗簾，轉身去抱哇哇大哭的嬰孩。等她從剛才樓下那幕緩過神來，孩子已經酣睡。環視整個家里器物擺設，往日溫馨小窩有種墓葬的感覺。那沙發是雙虎家私里最貴的一套，顏色朱紅與明黃纏繞，他一眼相重，她本喜歡海藍色低調那款，最后隨了他。窗簾她更喜歡輕紗薄帳，他說太透光換掉，掛上厚綢流蘇。那套餐盤是新婚時，朋友特意從景德鎮訂制。

叩門聲響起許久，她才遲遲解鎖。眼前西裝正履就是她千挑萬選之夫，衣褸里染了香氣，那香氣拼命往她鼻息里鉆她反映出香水名字----KENZO。她想問今晚為什么沒有開車回來，何畢，答案不就是剛才那幕和這陌生氣味。她低頭拿托鞋，想起自己曾在人群里孤傲如鶴，有人說她是極難取悅的女子。在李墨然執傘替她遮雨后便落入塵埃，做了最俗套不過的事。

陳儒在伊染拒絕親吻之后，聞到她手腕上表帶生鐵氣味，他深重呼吸想要記住這味道。眼前愛過十年的女子，無論于人前他如何從容不迫如何君臨天下對她便無計可施。旋轉餐廳第二十六樓向下俯瞰，整個城市車流如魚如龍如舞。他可以在晚上八點半本在陪客戶旋渥時，立馬脫身來見。他注目著她眸：如果去年你嫁于我一定不會這樣的夜，這樣的點孤身出來。

伊染回以悵然：連我自己都覺得落魄，不過江山代有才人，各領風騷百年?，F在我，就怕臨水自照，顧影自憐。陳儒想起那些年為她唱過所有陳奕迅的歌：《人來人往》、《明年今日》、《富士山下》、《好久不見》與《不如不見》…

有次他太用情反而唱破了詞，那句歌詞是：但見旁人談情何引誘，問到葡萄何時先熟透，你要靜候再靜候，就算廝守始終要守。伊然說：因為我想象不出與你在一起是怎樣畫面，一個怎樣自己所以慌恐。我貪戀上李墨許諾的未來，才做了刺痛你手的玫瑰，許有一日我想想出與你牽葡萄成架的細節會默然淚落。我得回去了，家有小寶。

指間上煙蒂火星灼痛皮膚，陳儒從餐廳出來后，獨自驅車去“向魚問水”。吧臺最右邊襲雪紡長裙女子頻頻向他舉杯示意，陳儒挪動身子探過去，不是因那女子像伊染，是因她更像章路嬈。他說：還真是你章路嬈。女子說：先生，你認錯人了。陳儒摸摸她的頭：丫頭，叔叔沒老。女子纖巧的笑笑：陳儒，你還真沒醉嘛。陳儒并沒問起她為何這會兒還在酒吧，路嬈自顧自望著他：我明天去參加秦花街1819號畫展，沒有男伴。陳儒續了杯玉樓春，笑笑：正好歐陽沒女伴，你趕緊打給他。章路嬈把臉沉下去變了語氣：這不是我想要的回答。陳儒帶著鈧鏘的口穩：你醉了，送你回去。

路嬈盯著天花板上掉燈：我知道你極喜歡這間酒吧，所以夜夜在這等你?？茨阋粋€人獨自買醉浪蹌而去，看你掏出手機久久望著屏幕發呆，點出通訊錄又退出。陳儒，我愛你愛到迷途不知返路。

陳儒伸過手去欄過章路嬈肩膀：丫頭，不是你性格執拗，不是你小我太多，不是我怕與章程矮去半輩，許久之前我在秘密花園植了一株葡萄留下深坑，我在深坑畔等葡萄成熟后償杯美酒。你才二十一，最美的華年該作別人的玫瑰，不該是深洞里等腳步的小狐貍。待章路嬈收過神來，陳儒已開車到一環高架橋，后視鏡里城市一隅的縮影，他想于螻蟻眼中這縮影已高不可攀。就如伊染于他，他于路嬈。調酒師遞過一杯純海藍色酒正好接住章路嬈的一滴淚，他說：辰時之曦，免費贈飲。

（二）

陳儒現身1819號畫展時，章路嬈與他在門口相遇。同她相挽的男士不是歐陽，是向魚問水調酒師。章路嬈說：剛好陶然也對美術略知一二。陳儒得體的微笑同陶然握手，章路嬈故意問：大叔，一個人？陳儒釋然的笑笑：一向如此。紅色那副抽象畫大家都在研究討論畫家在畫它的意圖和表達內容時，只有陳儒在一副油畫前駐足。一匹身上帶泥濘的俊馬在一條筆直大道前踟躕，它回頭望來時的路。陳儒瞥了欄里，三號宋體赫然標出，作者：陶然。

身旁慢慢靠近一執酒杯男子，陳儒回過頭：你參加自己的畫展卻遲到了。陶然說：我以為你還是喜歡在公共課時替我占座才珊珊來遲。伊染現在過得好嗎？她是乎遇到了些問題。來找過我,她肯不提，我不能多問,沈儒說到一半接過陶然手上高腳杯，呷過一口接著說：路嬈天真又簡單，哪天去拜訪一下章程，你這次千萬不要又被他揍得鼻青臉腫。陶然搖搖頭：十年前的舊事，因為沈之曦當時舉棋不定，后來她遠走他鄉是我未料到的。前些日子在天涯網上關注到她在吉維尼鎮小鎮同一條老街和莫奈談梵高的氣勢，下一站是翡冷翠，追尋達.芬奇、但丁、徐志摩遺跡，比當年添了幾道紋路。

關于你們合不來，我們內部長期留傳著一個結論：流派不同，你是現實主義捍衛者，她是同李太白撈月的浪漫派，各自為營。你看這匹馬，前面明明是條筆直大道，道上盛滿鮮花，它卻在不斷回望。是乎在懷疑自己要到達的終點和怎么奔回原路。陶然說：叫你助手明天將這畫取走。

倆人談笑間，有陌生女子立于擋畫前，一襲淀藍長裙，那顏色純得像海拔三千米以上的湖。背影更像是一卷詩，是人間四月天，是山寺始盛的嫣嫣桃花，是命人醺醉的百年陳釀。所以陳儒突然間似醉了，醒來陶然已輾轉于人群道謝。

（三）

窗臺上前年同李墨在花卉市場買回的兩盆白玫瑰，因為忙于照顧小寶的緣故，在干涸的六月靜然死去。姿勢都很美，頂著枯干陳黃的玫瑰花，葉片依然舒展。稍微一碰輕脆的折枝聲和一地碎屑。夕陽西下在大廈間盤旋的白鴿讓人恍了神，風同記憶魚貫而入。瓷杯里速溶咖啡苦到心里去，加過三勺白沙糖才覺緩和。她拿起手機終于給李墨打去電話：小寶周歲慶，請公司的同仁一同來慶祝，越熱鬧越好。李墨應允后便打電話叫周小萱進他辦公室，女子謹慎的敲門。

伊染通過太太盟查到，那晚樓下的女子相關信息，又親自跟去李墨一回。他挽著周小萱從貝蒂夫人出來，伊染手顫抖著任相機墜落。公園的黑色長椅旁流浪的鴿子四處覓食，伊染望著人工湖嘲笑自己。那些她看過悲情電視劇情居然在自己身上上演了一回，伊染卻不是偶像劇里純情派主角，心思縝密的她明白聲嘶力竭，歇嘶底里，用孩子要挾把自己推入深淵，不如退而結網慢慢捕回李墨。李墨正襟危座，周小萱說：這可是不好的兆頭，是我提案沒通過還是你太太發現蛛絲馬跡？李墨說：結束吧，我會在你帳戶里打一筆。周小萱提了眉：你知我不缺錢，除了好聚好散，還能怎樣呢。李墨松了口氣，周小萱回辦公區路上卻若腳踏棉花般無力。給小寶慶生的聚會上她去了，隔著人群看李墨攜伊染一副伉儷情深模樣，伊染突然出現在周小萱身邊她始料未及，同李墨在辦公室講的那翻話不過是玩笑。伊染說：你們于何時開始我不愿詳知，請告訴我你什么時候離開他？周小萱釋然的說：明天，抱歉，作了一段你生活不美麗的插曲。

女子轉身離開，伊染閉上眼嘆氣：倒底只是一時惘然，也不至于丟了姿態。權衡愛情與自尊，這段愛情已經到了茍延殘喘地步，幸而伊然有婚姻作墳墓才不至于棄尸荒野。不是不肯承認自己千挑萬選花了眼選錯人是費不著跟生活較勁，睜只眼閉只眼大家都好做人，鬧得滿城風雨，不過是做了別人茶余飯后無聊談資。章曉嬈在這次聚會上知道陶然與陳儒是大學同班同學反而很高興，坦然的向陳儒刺探陶然當年韻事，除了筆記本上各種字體沈之曦閉口不提，陶然當年酒后在將顏料倒在身上學《唐伯虎點秋香》章節可是美術系經久盛傳陳儒一一道盡，然后說：如若我之所述不夠精彩，章程可補充說明。

路嬈仿然大悟：呀，原來我老哥所講確有其事，陶然便是同他時常峰煙四起的上鋪。傳聞你們爭奪過去羅馬的交換生，請做一篇三千字奪魁演講，女子俏皮作采訪狀。陶然只笑不答同陳儒面面相覷。女子悄聲問：那為爭一姑娘血流成河也是真的咯。陳儒說：不至于那樣慘烈，一個右臉縫合五針鼻子做絞正一個左手脫臼和肌肉拉傷。美人歸誰？曉嬈插嘴。陳儒一臉遺憾，佳人遺世獨立去也。

孩童周歲都有抓周儀式，預示著孩子未來可能的事業。一大幫叔叔阿姨圍著小寶看他如何選擇，小家伙直直朝詞典爬去抱起就啃，賓客盡相舉杯慶祝。陳儒突然驚愕一聲：沈之曦。陶然路嬈揪過身去，沈之曦著裝休閑帶著遮陽帽在打望，伊染從人群里過來擁住她：我以為你趕不到了。路嬈看著陶然手足無措慌然模樣噗嗤一笑：晨時之曦。

陳儒送路嬈回去路上幾番觀察，路嬈并沒有任何不愉。車里悠揚著一首《情人的眼淚》，陳儒電話驟然響起，來電顯示：伊染。

（四）

向魚問水近日都在歇業，沈之曦從巴黎回來，伊染離了婚，好像一切都是一息之間沒有緣由。章路嬈辭去公職說要逃去杭州，在西子湖畔賣酒搖船，賣酒不賣憶當年也不賣醉生夢死，只賣玉樓春。這樣生活才有繼續下去的希望，閑來搖一尾烏蓬船，邂逅前世遺失的緣分。若是遇到今世故人，微微闔眼折花唱曲瞞天過海粉飾太平，若是再多不過就去別家飲一杯隱紅塵。

那晚伊染問陳儒：作為已經是一瓶香醇美酒的我們，如何做回最初的一粒葡萄？陳儒突然停了車在黢黑路邊，不可抑制的落淚。章路嬈并不知曉，以為陳儒被自己打動將做內心剖白，從此以后江湖同游。

伊染說：你懂不懂得怎樣照顧一個孩子？陳儒輕輕的答：我懂。拭了淚，陳儒往明亮處開去，章路嬈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她預先設計的情節全然顛覆了眉目。陳儒說：丫頭，伊染終于將成為我的妻。只這一句，路嬈是只能落荒了。

西湖“JULY”的路天臺上，章路嬈在柳蔭下啜飲這咖啡。手機屏幕亮起來：陶然。

陶然說：趕緊拾騰拾騰，遂回S城。三對老年人要做新人了，差你一伴娘。章路嬈嘆氣后一笑：別逗我，都誰跟誰？陶然答：回來不就全盤皆知。

玄關處多了一雙黃色高跟鞋，章路嬈換完鞋抬頭看見銀灰色沙發上優雅的依靠著沈之曦，章程在一旁殷勤的切一只大芒果。她終于肯承認，客廳里那巨幅水墨畫里的女子，命里注定被人妥帖收藏，而她憨實的哥哥的確有這福氣。而陶然客廳的那副《枯枝》，好似預示的她自己，只有她最尾守得一枯枝。

章路嬈才進門，身后傳來腳步聲，伸頭出去，陶然右手攜著一藍衣女子，咦，不就是在畫廊當時陳儒看得入迷，她順著目光尋去撞見的那位。

陶然左手拎著一副畫，他說：吶，給你。當做是伴娘的酬勞，當時見你在客廳里一直挪不開眼。

路嬈接過畫，看了一眼上面提著的那句詩：何須更問浮生事，只此浮生是夢中。

作者 唐詩遠

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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