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請安息

文|李彩映

清明節就要到了,剛去了天堂的爺爺,你還好嗎?




二零一六年農歷九月十八晚上九點三十八,爺爺去世了,二十四出門下葬。今天是九月二十九,離爺爺去世已經過去十一天了,離入土也已經過去五天。我還是沒有習慣爺爺去了這個事實,白天總會不停不住地想起爺爺,晚上總會不停地夢見爺爺。想起他最后形銷骨立的面容,那慘痛欲絕的呻吟,和生前的點點滴滴。守靈的那幾天,我總是悲痛地想,這也許就只是一個噩夢,遲早會醒過來吧。但是我沒能醒過來。爺爺確實永遠離開了。

爺爺病痛中我回家過兩次。第一次沒有做好心理準備,一回到家里就看到蜷縮在床上的似乎很陌生的爺爺。當時父親也從南寧回來了,他說,你叫一下嘎嘎吧(嘎嘎就是爺爺)。我不以為然說,等嘎嘎起來啊。爸爸說,嘎嘎一直都是這樣了。我把頭一震,朝向爸爸,幾乎是驚叫,嘎嘎去醫院了后還沒有好起來嗎,怎么從沒有人告訴我?!爸爸嘆氣。

等到爺爺躺累了,也就起來坐一會。我把水果洗了,給爺爺吃,他看了看我,落寞地說,映子,嘎嘎要走了。我手中的提子掉在地上,軟趴趴地并沒有發出聲音,可是我眼淚就刷的一下掉了兩行。這是我第一次面對爺爺快要走了的狀態,其實當時已經有不祥的預感,所以無法不流淚。只是不愿意相信罷了。我哽咽著說,“嘎嘎不要說傻話,這病痛只是暫時的,還要等映子找到工作了,好好掛牽(方言詞)嘎嘎呢。”

可是爺爺一直以為他在謙虛。他是不想死的,也沒想過死,直到最后一刻,他也不知道自己真的會離開。我們為爺爺換了三個醫院,去湖鐵醫院的時候只當是風濕,去婁底中心醫院的時候也只當是腰椎盤突出,然而出醫院的時候卻連站起來都不能夠了,醫院勸家人放棄,可是爺爺還幻想去另一個醫院能治好。那時候每一個到我家來看老人的探望者都暗暗搖頭,告訴大伯伯,可以準備后事了。

竟然到了這種地步,于是我緊張得第二次回到家中。可是我和大姐姐都不相信是這樣的結局,爺爺也不相信。最后一次進醫院是九月初九,去了湘鄉人民醫院,那天爺爺渾身痛得慘不忍聽,可是我還是看到了爺爺臉上閃過一絲笑容,我心痛地想,老天,你一定不要辜負這一絲笑。

那幾天我就在家里陪奶奶等待結果。九月十一是太太公(爺爺的爺爺)的陰生,我生平第一次燃鞭炮祭已亡者,錢紙線香齋供酒茶,畢恭畢敬,我還沒有學會念神詞,只是虔心默禱,奶奶在旁邊已經哭出來,她哀怨地責問太太公為什么要撒謊(傳說我太太公是真人,之前已請過神,卦象極為不利)。

然而給太太公的祭亡還沒有結束,就聽到爺爺的診斷結果出來了。在婁底沒有檢查出來的結果,在湘鄉檢查出來了。雖然爺爺沒能極力配合地完成核磁共振透視——憋氣15秒對這樣一個垂死的病人實在是太難了,最后只做了CT,在腹部發現硬塊,只是位置不明。從當時的癥狀和超高鈣離子來看,位置已經不重要了,具體是什么病我們都已經知肚明。

就這樣我終于接受爺爺要走的事實,只是沒想到這么快。爺爺是醫與痛的戰場,而在我這里,是不舍爺爺離開與不舍爺爺痛苦的戰場。

到最后那幾天,爺爺脾氣越來越差,胡話也說得越來越離譜。前一次在家還能聽到爺爺有幾句正常的話,有時候還會討論國家大事。第二次在家那段日子,我除了不停地接尿壺換洗褲子,大多數時間是陪爺爺折騰著玩游戲。他擔心自己的壽木被偷走了,或是見到神神鬼鬼要我來拿刀子斬,大便的時候要我搬著他轉一個又一個圈,有時候要我打公社主任的電話。有時候誰都不認識了,只是問我是誰家的孩子,叫什么名字,他一本正經地問,為什么我和他家的人掛像(方言詞,長得很像),名字也差不多。我哭著拿著爺爺的手說,嘎嘎,我就是您的孫女啊,我就是您家的人啊!

有一次爺爺嚷著要我把他搬到神臺上去。我心里想的竟然是《禮記·檀弓上》中孔子“夢坐奠于兩楹之間……余殆將死也”之景,我哇地一下又哭了。

只有面對一起干革命的老同志來看他,他的精神會突然矍鑠起來,眼里噙著淚光,仿佛又回到了崢嶸歲月。可是殘弱的身體讓他的精神立馬疲萎下去,他只好又閉著眼睛一言不語,偶爾努力抬一下眼皮,馬上就衰歇了。等到老同事一走,他著急了,趕忙哀求道,多來看看我。又開始流淚。

他驕傲威武了一輩子,面對死亡,滿心都是無可奈何。

爺爺的一生都在為黨奔走。他走以后黨支部為他開了追悼會。他的孫子孫女們這才驚訝地發現,爺爺生前那些豐功偉績竟從沒讓我們知道一星半點。事后我問爸爸為什么不告訴我,爸爸說,我也知道得不完整,你嘎嘎從不說的。

爸爸這子輩已是知道得不完整,而我們孫輩卻是完全不知道了。

不知道爺爺曾經還被芬水中學聘任為副校長,可是他認為大興村太窮了,極力拒絕走馬上任。我也不知道曾經村里窮得土地都是叮當響,是爺爺雙手雙腳泥濘里拔出來山石里爬上去帶出來的。我不知道村里那條日行夜走的大橋是爺爺在極為艱苦的條件下設計修建,我不知道在沒有燃料來源的當頭,是爺爺主持在石竹山勘探開采煤礦。那條路是從前去外婆家的必經之道,我只當是那里的石頭黑得很奇特,誰想是爺爺的足跡。

奶奶總是和我抱怨爺爺太不顧家,所以姑姑三歲的時候在家發燒無人照理,最后把耳朵燒壞了,姑姑永遠地成了一個啞巴,成了爺爺最大的犧牲。從前還沒有讀大禹治水的故事,對我來說,爺爺的故事更發生在大禹之前,什么是三顧家門而不入?大禹沒有失去女兒的聽力,贏得了全中國。我的爺爺卻什么也沒有得到,或許這是真正的“清恐人知”吧。

用這樣“感動中國”的口吻來敘述爺爺的生前,似乎有煽情以獲取道德贊同的嫌疑,在往常幾乎要令人輕蔑地嘲笑了。可是如果這個人每天就在身邊,并且他的事跡后人從來都沒聽過,更多的該是悲涼吧?

而我之前只知道爺爺把全中國都走遍,能寫字,能寫詩文,能作對聯,能做篾活,能作木工,還能通陰陽。我以為夠多了。

家里的十幾個籮筐、背籃、山耙、竹烘灶、竹席甚至鍋蓋都是我小時候看著做的。那時候我就坐在大廳的一角,搬著小凳子,聚精會神地盯著爺爺擺弄竹片的花樣。一條春凳擺中央,爺爺一腳踩在凳子上頂著,兩手變魔術似的七拐八扭,有時候長篾條飛舞,啪啪啪地打在我身上。爺爺就神秘地說,待會給你一個好把戲(玩具)。果真,一會兒爺爺就給我做了一個小蜻蜓,我說,好耍的羊咪咪(方言詞,蜻蜓)。

從前自己家的奶奶做農活也更多,竹具壞得快;鄰居也有煩請爺爺做家篾活的,后來爺爺奶奶老了,也就都做不動了。最后一次爺爺做篾活是去年,只做了一個小山耙。

有一次我掃外面的大坪,不停地找大竹掃把。媽媽知道我在找什么,趕忙告訴我說,不要找了,竹掃子沒有了,爺爺這幾年不做了哪里來呢。竹鍋刷也沒有了。我每次用著光亮的鋼絲球,就想起從前那些百褶裙般細密的竹刷,一根根絲毫不亂,抓著把兒,垂直刷在陶缸內壁,含著水聲清脆明爽,聽著心里愉快極了。

越來越多的東西都在消失。高粱掃把也越來越舊,很多年前爺爺把奶奶做的高粱桿都做了掃把,掛在樓上的墻壁上,一個用舊了就換新的。如今家中的掃把已經舊成了高粱把子,卻再也沒有新掃把來前仆后繼了。

是的,爺爺寫得一手好字。可是他卻沒有傳給他的子孫們。我只記得小時候在他手上背過三字經和唐詩。我從爺爺教李東杰(我弟弟)詩歌的時候看到了自己小時候的畫面。爺爺永遠是一身藏藍色中山裝,腳下是軍綠色解放牌膠鞋,他把李東杰放在他的二郎腿膠鞋上,邊搖腿,邊用古詩哼著歌。那首曲子永不會忘記。但更多的卻忘了。有一次我問爺爺還有什么,爺爺說可能還有增廣賢文吧。大概爺爺也是教過我寫毛筆字的,只是后來都越走越遠,后來就都淡忘了。

唯一留下來的一幅大字是堂屋的神位牌,“天地國親師位”是大字,兩聯是“積善之家獲余慶,明德而后有達人”稍小,寫得的確是剛勁有力,紅底金字,至今還不失明亮。我隱約記得爺爺寫的時候我是在旁邊的,用金粉書成,余下的金粉擱置在書桌抽屜里,前幾天整理遺物的時候我看到依然還靜靜躺著。

但是爺爺識字卻不算很多,很多復雜的古字他不認識,有一次有點不好意思地來問我。我把能查到的細心地用別字標注讀音,印象很深的是一個“薤露”的“薤”字,方言讀法和“舌”類似,我就在旁邊寫了一個“舌”字。爺爺就在旁邊認真地練習。當然許多字我也查不到。爺爺告訴我說《康熙字典》上什么字都能查到,也許他希望我能夠去哪里給他弄一本回來吧。可是我那時候才讀高中,哪里知道怎么買《康熙字典》呢,并沒有放在心上。后來上大學了,知道網上什么都可以買,然而卻早就把事情給撇開了。爺爺再也沒有問過我,如今想來,一個“薤露”果真讖成了《薤露》了。

只是生前爺爺為他人寫過那么多祭文,死后卻沒人為他寫祭文。

說起來爺爺生前并不是一般人所想象的那樣是位“慈祥”的爺爺。爺爺奶奶從來都是分房睡,因為夫妻之間沒有共同語言(奶奶是文盲,不認識一個字),并且動不動就會嫌棄奶奶什么都不會。早年的爺爺是典型的粗暴式家長。那時候他有渾身的力氣,也有沖動的脾氣。我小時候沒少被他打得屁股尿流。也許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沒有勇氣在爺爺身邊學那么多東西吧。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在爺爺身邊的時間越來越少,周期越來越長。每次回家都會突然發現一些巨大的變化。最大的變化與其說是爺爺變“慈祥”了,不如說是“木訥”了。他不僅不再罵我,甚至不再有足夠的力氣說話。但是他還是會記得我喜歡吃玉米,去婁底回來一趟會興沖沖地給我買涼津津的荸薺,認真地等我說“好吃”。而我卻更加不敢問爺爺許多話,害怕會損耗老人的精力。去年我從上海回來問爺爺去過上海哪些地方,爺爺興奮地說“上海的湖南路專門賣衣服”,我心一酸——湖南路其實在南京。而李宏利和爺爺下象棋的時候,爺爺總是把黑子下成紅子,下上三盤棋就把腦力耗盡了。

但是爺爺依然對建設家庭和諧文化抱有極大的興趣。自己掏腰包買了兩個桌子,一個是大圓桌,和飯館的一樣桌心可以轉動。因為曾孫越來越多,現有的桌子已經不能容納過年時候的團圓飯了。

可是迎來了一個又一個的曾孫女,爺爺自己卻走了,大圓桌只用了一次過年的團圓飯。

爺爺六月份還殺了魚草背回來喂魚,還給奶奶買了很多種子囑咐要種哪些菜。再后來一點他在病中還說想吃明年生日宴會上的鴨肉,委托奶奶買了五只鴨子。如今買的鴨子羽翼越來越豐滿。他生前最愛的黃貓,在病中自己吃不下飯的情形下,還堅持要我喂肉給貓吃(爺爺死后這只貓被伯伯帶到遠方再也沒有回來)。

從今以后,看到毛筆會想起爺爺,看到《康熙字典》會想起爺爺,看到爺爺最愛吃的木耳會想起爺爺。看到劉四爺爺會想起爺爺,看到姑奶奶會想起爺爺,看到曾老師和曾校長會想起爺爺。所有的一切都留下了爺爺的影子,他走過的路,他說過的話,他的手觸過的每一件物事,都讓一切過去像電影一樣不停重放。

所以在爺爺的葬禮上,我以從來沒有過的虔誠去燒著錢紙線香,敬著雞鴨魚肉,供果茶酒。從來沒有如此感覺到爺爺就在身邊,再也不會離去;或是真的到了《佛說阿彌陀經》中的極樂世界:“池中蓮華,大如車輪。青色青光,黃色黃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微妙香潔……微風吹動諸寶行樹,及寶羅網,出微妙音。”也許這就是夫子所說的“祭如在”吧。

入土后父親把爺爺的遺照置于太太公之像下邊,我走之前凝視了許久,想來“今看兩楹奠,當與夢時同”吧。

嘎嘎,請安息。

孫女 彩映 泣血跪叩

公元二零一六年九月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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