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今天的國人,看《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并不費力,不僅因為其白話文書寫,還有就是小說可以岔開成一個個段子看。當下網絡上的段子,很難說一定沒受它影響,試看第八十四回:
? ? ? ?“就如那侯統領,哪個不知他是個兔崽子?就是他手下所帶的兵弁,也沒有一個不知他是兔崽子,他自己也明知自己是個兔崽子,并且明知人人知道他是個兔崽子?!?/h4>
? ? ? 是否有幾分熟悉?再看第九十九回,卜士仁教遠方親戚卜子修當官的要訣:
? ? ? 至于骨子里頭,第一個秘訣是要巴結。只要人家巴結不到的,你巴結得到;人家做不出的,你做得出。我明給你說穿了,你此刻沒有娶親,沒有老婆;如果有了老婆,上司叫你老婆進去當差,你送了進去,那是有缺的馬上可以過班,候補的馬上可以得缺,不消說的了。次一等的,是上司叫你喝尿,你便馬上遵命,還要在這尿上頭加點恭維話,這也是升官的吉兆。你不要說做這些事難為情,你須知他也有上司,他巴結起上司來,也是和你巴結他一般的,沒甚難為情。譬如我是個典史,巴結起知縣來是這樣;那知縣巴結知府,也是這樣;知府巴結司道,也是這樣;司道巴結督撫,也是這樣。總而言之,大家都是一樣,沒甚難為情。
? ? ? ?是不是一等一的段子,與當下鬧不清是戲諧還是嚴肅的成功學有神似?言歸正傳,《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到底是本什么樣的書呢。
? ? ? ?作為晚清四大譴責小說之一,《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汪洋恣次,鴻篇巨制。但相比《孽?;ā泛汀独蠚堄斡洝?,它似乎不是特別受肯定。如在《中國小說史略》中魯迅先生有如下評價:
? ? ? ?嗣后又有廣東南海人吳沃堯歸罪于社會上舊道德的消滅,也用了我佛山人的假名字,做了一部《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這部書也很盛行,但他描寫社會的黑暗面,常常張大其詞,又不能穿入隱微,但照例的慷慨激昂,正和南亭亭長有同樣的缺點。這兩種書都用斷片湊成,沒有什么線索和主角,是同《儒林外史》差不多的,但藝術的手段,卻差得遠了;最容易看出來的就是《儒林外史》是諷刺,而那兩種都近于謾罵。?
? ? ? 魯迅所言切中肯絮,《二十年》在藝術手法上不僅沒有創新,而且敘事支離破碎,拖泥帶水。優秀的小說,敘事人必然與所述事物保持一定的情感距離,方有蘊藉之美,否則難免失于淺陋。而這部小說主人公“九死一生”感情過于直露,愛憎分明,的確“近于謾罵”。
? ? ? 不過自清末民初小說誕生之日起,歷經百余年,《二十年》沒有湮沒在時間的長河中,而是在某種程度上被經典化了。原因在于它的藝術形式可能不高明,但是藝術內容,卻是針針見血。那么,作為譴責小說,它在譴責什么呢?
? ? ? 首先,是道德的淪喪。小說開篇,主人公“九死一生”的父親客死他鄉,他的伯父想到的不是把棺木移歸故里,而是趁機把亡弟寄存在自己這兒的銀兩據為己有。等“九死一生”返鄉后,迎來的不是族人的體恤,而是赤裸裸地搶掠與侵奪,甚至找理由也賴得費周章,只道祠堂要修葺須用錢。這只是篇首一節,講兄弟不悌,宗法制瓦解。在接下來敘述的二十年見聞中,父母不慈,兒女不孝,朋友不信不義的人倫悲劇比比皆是,有兒子為繼承財產謀害父親的,甚至有名滿族官員茍才,夫妻二人將兒子逼死,把貌美如花的兒媳送去討好總督大人。除了人倫敗壞,社會公德也土崩瓦解,坑蒙拐騙偷隨處可見。整部小說很大的手筆是寫原有的道德崩塌的末日慘狀。
? ? ? 其次,是統治的失序。傳統社會統治賴以維系的科舉制度,此時已名存實亡。賣官鬻爵是官方認可的合法行為,更荒唐的是,中央和地方在這樁買賣上達成了利益分配的默契,吏部賣候補資格,各地督撫則以替候補官員補實缺方式分贓。既然出售官爵是種生意,那么購買它就是種投資,必須加倍獲取利潤,造成民不聊生的景況。大批卑劣無恥之徒混跡官場。造成劣幣驅逐良幣效應。小說僅有的幾位正面人物,無一不是被排擠出官僚系統的。吳繼之見官場黑暗,心灰意賴,主動棄政從商。蔡侶笙為官清正廉潔,饑荒時他開官倉救濟饑民,救活百萬人。誰知鄰近幾個縣官隱匿災情不報,上面反而派欽差嚴查蔡侶笙。
? ? ? 統治的失序,除了官場外,還表現在生活的各方面。賣弄風情的妓女搖身一變成了被誥命夫人。目不識丁、投機倒把的小買辦,以“大人”相稱。監察系統色厲內荏,貪官交錢就得了護身符。而當時的洋務人士,在作者筆下,多是借洋務虛名胡作非為或大肆斂財的主兒。新興的報館記者編輯,則是無恥文人的新營生。(結合作者吳研人的自身報館主筆經歷,這種譴責的勇氣顯得不容易)
? ? ? ?最后,是形而上的騙局。難能可貴的是,作者在進行道德的鞭撻時,不時閃爍著隱微的現代意識,比如借“九死一生”寡居的堂妹之口,嘲諷傳統社會愚弄女性,直呼女性不如男性并非天生的原因(這個堂妹是小說中著墨不多但卻十分動人的形象,真乃君子好逑)。還有寫“官二代”陳稚農在母親死后丁憂期間,縱欲無度而死,竟被載入地方志《孝子傳》中成了以死殉母的楷模的故事,引申到質疑二十四史真實性和準確性。當然《二十年》的故事背景,是傳統社會千瘡百孔,現代社會遠未來臨的時代。作者本人不可超脫于時代之上,“我”依然活在人情社會的復雜網罟中,但作為有良知的知識分子,深深地被當時的社會的腐敗、潰爛程度所震驚,只有冷笑與謾罵,直到自身被黑暗所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