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煉爐)絕壁

絕壁

手術室里,燈光柔和。

玉嬈躺在手術臺上。曹醫生還和她笑著說話,曹醫生是主刀醫生。

“還好吧,不要睡過去?!?/p>

“恩。不會,感覺不到任何疼痛,謝謝醫生!”

玉嬈難以想象,醫生已經剖開她的肚子,正在將那神奇的東西往出取。而她竟然還能和醫生說著話。這太奇妙了,簡直像一場冒險的約會。

母親正是在這樣一場手術中失去了生命。那自己也在生命的邊緣?如果死亡可以這樣舒緩而輕松的進行,大概沒有那么多的人懼怕死亡了吧。

嬰兒的啼哭聲傳來了。

像烏鴉的叫聲,很干澀。

初次聽到這種聲音,玉嬈的第一感覺是奇怪,繼而很快被一陣感動席卷而去。她咧著嘴笑,眼淚卻滑下臉龐。手臂被麻醉了,無法抬起來擦掉眼淚。她也不擦,沒有以往流淚那種羞于表人的感覺,而是一種自豪彌漫著全身。

她聽到醫生說:七月三日下午,五點三十八,柳玉嬈,產女嬰一名,5.2斤,一切順利。

然后,醫生躬下身子對躺著的玉嬈說:

“恭喜你做媽媽了!”

玉嬈沒有力氣點頭。醫生幫她擦掉滿臉的眼淚,說:

“一切都很順利,放心吧。”

玉嬈不知道自己的眨眼醫生看到沒?;蛘吣菚r候她其實并沒有眨眼睛。

推出手術室第一個沖上來的是丈夫,接著看到婆婆一家都來了。都看著自己,玉嬈想終于完成了自己的任務,可以松一口氣。她閉上眼睛。

醫生大聲命令丈夫:不要讓她睡著,昏迷會有危險!

玉嬈聽到丈夫一直在喊自己的名字,一聽到喊聲她就睜開眼睛,表示自己沒有昏迷。

直到第二天早晨,玉嬈才感到手術的效應。身體完全不能動。即使手指動,腹部也會連帶著疼痛起來。真的有如牽一發而動全身。而那疼痛完全不同于往日受傷,而是一種要墜下去,將自己拉往無底深淵的疼痛。她望著丈夫想到,他這輩子大概不會領會到這樣的疼痛是什么滋味。

直到第三天中午,她才緩慢記起來嬰兒。手術前的記憶慢慢涌入了她的腦海。她才能夠在心中漫想留下孩子整個漫長而艱難的過程。

那是六年以前,她查出來子宮內膜異位,醫生說,不能懷孕。

一顆飽含遺憾和仇恨的種子種在了玉嬈的心里。大概女人總有這樣毫無來由的預感:以為自己不能懷孕。也許不幸這樣的預感就會成真。玉嬈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遭受這樣的不測?;蛟S,活著唯一不能忍受的便是沒有希望,其實,直到那個希望被扼殺,否則人們大概總是會把那個希望懷揣下去,走到生命的末端才發現是空囊,卻仍舊舍不得扔掉??傊眠^如此。

玉嬈以為是誤診,走了幾家醫院得到同樣的結果。

她絕望了,以后還要嫁人,為什么不讓她知道的遲一點,比如說結婚后很久也不孕不育。這樣至少還可以有希望地活幾年。在這之前,玉嬈還不知道不能懷孕對她會有如此沉重的打擊,這也不是一個十六歲的女孩應該憂慮的事情??墒牵聦嵕驮谀抢铼q如一座山一樣不可移動,沉重地壓在她的心底。

從那以后,玉嬈還沒有戀愛便已經感到了對以后男友或者將來的丈夫有了一種既定的負疚,這種負疚將根須深深扎在她內心無限的深處,一直向里。一件很遙遠的事,然而已經成了定局。這該是怎樣一種感受,玉嬈感到痛恨自己。

以后戀愛直到和現在的丈夫結婚,她都沒有擺脫過那種感受:內疚、痛恨、怨。

幾個男友,在得知她不能生育的不久后都同她分手。每一次分手都加重了玉嬈要毀滅自己的感受。她在失戀的痛苦中難以自持。但,又沒有勇氣完全放棄生命。他們一開始不會將分手歸于不孕,而是說些別的理由來掩蓋。但玉嬈心里洞悉一切。所以分手,她也不說什么。只是轉身離開,離開后又痛不欲生。獨自舔舐愛情被鋸斷的傷口。她越恨自己不能生育越發現這件事徹底影響到她的一生。那種危害比她曾預想的明顯要更深遠,更龐大。

直到遇到川長。他說,沒有關系。

他笑著寬容地看著她,那個下午,等玉嬈確定了川長的真誠,她感到心中的一個結節突然莫名其妙地消失掉了,她感到陽光散發著一種溫暖的氣息。

她探身想再確認,如果川長說一千次她也不會覺得厭煩。相反,每一次都是給她打了一劑嗎啡。直到此刻,玉嬈發現,等待這樣一個寬容是多么的艱難,它姍姍來遲,她卻視若珍寶,不能自己。

她同川長結了婚。而這只不過驗證了醫生的斷言,夫妻相敬如賓生活兩年,還沒有孩子。

在這個過程玉嬈又進入了新一輪的痛苦。

如果說以前不孕只是自己一個人的痛苦,那么現在她將這種痛苦傳染給了川長一家,尤其是婆婆。

每當看到婆婆將別人家的孩子抱起來愛不釋手卻被兇神惡煞地搶走,玉嬈心如針扎。她不能阻止婆婆去愛別人的孩子,她更不能阻止婆婆對有一個孩子的那種期待。她時常想象,她是多么需要,假如不是川長娶了自己,這完全不是一個問題。

她一想到自己一個人可以承受的痛苦又通過結婚擴散到無辜的人身上那是怎樣一種罪惡。

結婚眼看三年就到了,川長已經四十歲。他真的不想要孩子嗎?不可能啊,川長每次對姐姐的孩子那種愛憐的神情使玉嬈的痛苦又加重一層。雖然他解釋姐姐的孩子同自己親生的一樣,但玉嬈知道,這樣說更多只是為了顧及自己的感受。

久而久之,平靜難以維持。婆婆問詢到各種藥方給玉嬈吃,并且是暗地里,她也怕傷害到玉嬈脆弱的自尊。

玉嬈有一次在廚房門口看到婆婆因為煎中藥燙傷了腳。腳上的襪子粘在皮肉上,脫下來襪子時,帶下來一層肉,玉嬈的心感到被一只大手捏得快要窒息。

后來連玉嬈自己都加入了這種行動中,為了使自己懷孕吃各種偏方。

為了不錯過每一個機會,她甚至不惜駕車從南部穿到北部新區去找那些傳說中的老神醫。然后大清早等到傍晚時候才聽說神醫前幾天已經過世。

就這樣,吃了無數的藥,沒有任何效果。

玉嬈終于放棄了。

有一天,川長拿著他們的結婚照。他用手比劃著,這里這里,指給玉嬈看。

玉嬈湊過去看到他將手放在兩個人中間。他若無其事地說,如果有孩子,也許已經長到了這里。丈夫用手指著她握著玫瑰花的右手的胳膊肘。

玉嬈這時才明白壓抑在川長內心世界的痛苦并不比她的少多少。或許要多得多!

原來,他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預想過那孩子……玉嬈用手捂著嘴,她哽咽著,躲在洗手間不想出去。脖子有東西一股一股涌上來,沖得她不得不伸長脖子作嘔。

不知道怎么了,哭鼻子也要這樣痛不欲生。她發現自己吃的食物全部被嘔出來了。

站起的時候,她看著一只手里面的試紙突然扔掉毛巾。大叫一聲:??!

川長奪門而入,什么,他睜大眼睛。

雙杠!

玉嬈用左手指著試紙。

玉嬈倒是平靜了。

川長還沒立刻意識到,也許有時候,期望已久的事情突然來到反倒一時使人無法接受。

玉嬈和川長在醫院拿著化驗單,兩個人呆了。很久都沉默不語地坐在長凳上。

懷孕了。

突然,兩個人都不知道該是驚是喜。川長按著玉嬈的額頭,唇吻著那里久久不離去。

他輕聲說:玉嬈,我們這就有孩子了!辛苦你了!

那一年,玉嬈全職在家養胎。川長恨不能將醫院搬回家,天天看自己的孩子,生怕她出一點兒意外。

沒有意外,子宮內一胎兒。而不是他們深為忌憚的宮外孕。每次陪玉嬈在醫院看B超,川長伸長脖子看胎兒。

玉嬈不知道他看清楚了什么,總之,一個四十歲的男人,而且一向是沉穩的,此刻也常常禁不住手舞足蹈說自己的孩子就在媽媽的子宮里。他看到了。她手里抓著臍帶。這樣,這樣,他做了一個吹號角的姿勢。

川長無法掩飾自己的興奮。

玉嬈低頭嫣然一笑。

兩個人都覺得從此進入了幸福的區域,那道隔著的玻璃門已經向他們打開了。他們不再只是門外的窺探者,而是身居其中。

第六個月的四維彩超卻讓兩個人如遭五雷轟頂。

胎兒心臟有問題。

但也許是想要有個自己孩子的愿望太過強烈。壓倒一切。兩個人很快達成一致,他們對現代科學有一種盲目的樂觀。

玉嬈突然發現,只要川長和自己保持一致,她就有勇氣留下孩子。從第七個月起,玉嬈幾乎是數雞蛋一樣數著時間讓它走。

他們沒有聽從醫生的勸告。川長認為自己是一個父親,一個成年人,他們可以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不一定要全部聽從醫生,最主要的也許是,他太想要一個孩子。愿意為他承受點什么。只是他們都把這種承受的重力弱化了。

第八個月。

第九個月。

孩子竟然真的等到了生產的那一天。川長和玉嬈都堅信她和他們一樣堅強。遙遙呼應。隔著肚皮,她一定感受到了爸爸媽媽對她的期待,所以她也正在努力。

清醒過來的玉嬈感到了一絲異樣。

自己手術已經兩天,還沒有見到孩子。

川長說不要擔心,她在監護室里。

玉嬈蒼白著嘴唇問,大概多久才能出來。

看情況。

玉嬈感到累了。又沉沉浮浮睡著了。川長的臉還隱現在眼前。

孩子出來那天,婆婆搓著手,等待著抱抱小孫女。可能是多年沒有接觸嬰兒的緣故,婆婆抱著孩子反倒像一只狗去叼皮球,那孩子時時有滑落掉地上的危險。婆婆很不順手,盡最大的力量,兩只手當千手觀音一樣用了還不夠。

對,那是我的女兒,玉嬈望著睡相甜美的嬰兒。她有一張小魚兒一樣的嘴巴。眼睛沒有張開,小小的嘴巴一直在動。一張一合像及了沙灘上被擱淺的小魚。

就叫她竇小魚吧。

川長看著女兒,用食指觸摸她的下巴。睡著的嬰兒似乎知道是父親在逗弄自己,嘴角竟然出現一個微笑。

這樣以來,惹得川長情不自禁彎腰去吻她。

川長并沒有告訴玉嬈孩子的心臟問題。玉嬈之所以沒有去追問,是因為事已至此,過多的沉重她還尚不能承受,她現在倒坦然自若了很多。假使她能活一天,那也值了。能活一個月,就陪她走下去。

小魚吃東西食欲旺盛,雖然很小,可是吃奶總是正常嬰兒的兩倍。

一切都很順利,順利中又潛伏著一種不測。他們都刻意忽略著這種不測,彼此心照不宣。

一個月過去了,根據觀察心臟并沒有恢復正常。醫生建議孩子少哭,到三歲必須做手術。

竇小魚每一處都讓川長和玉嬈愛不釋手。哪怕一個哈欠,他們也會盯著很久,對彼此心領神會地笑一笑。

他們一心一意以為孩子會度過這一關。

為她選擇最好的生活環境和生活質量,盡他們所能,甚至超過他們所能。

小魚很少哭鼻子。除非饑餓或者排泄。

這使他們夫婦更加堅信不疑:手術能成功。

只有三年,孩子卻長大了一節。成長的過程也算順利。有了這三年的時間,玉嬈改變了從前陪一天是一天的思想。她越來越期望孩子能夠正常活下來--是永遠的活下來。

川長和玉嬈已經快要忘記了孩子還需要手術這個事實。他們也曾試圖忘記這一點,快樂地過著每一天。這一天卻還是很快到來了。

他們感到欠孩子的有太多?,F在一時無法彌補。而那虧欠究竟從何而來,究竟從那一天開始,他們也完全無知無覺。

去醫院的那天早晨,玉嬈突然抱著孩子哭起來。她說,她這么小,不該承受!如果能讓我代替她去該多好!

如今,說這樣的話也只是一個母親愛的本能。于事實沒有什么改變。

玉嬈退縮著前進。

送進手術室就是四個小時漫長的等待。

一直很樂觀的玉嬈,在手術室門口突然放聲大哭。她再也無法自持。

在她腦海中閃現的是不測的場面:

孩子被推出來,用白色的布包著。醫生很抱歉地說,我們已經盡力了。

她揭開布??吹揭呀浰サ男◆~。眼角有殘留的淚痕。

她的腦海中一開始只是不由自主想到這樣的場面,后來是肆無忌憚地想到各種結局。她快意而又痛苦地幻想著。

時間太漫長,川長哭過三次。玉嬈斷斷續續哭過九次。婆婆跪在地上徹底不起來,眼淚鼻涕橫流。他們幾乎誰也顧不上誰,三個人的悲傷不分高低。也沒有一個人去冷靜思考,因為他們想到了同一個結局。

一向溫和的川長,此刻并沒有用肩膀保護玉嬈,他只是絕望地盯著那一閃一閃的吊燈。雙手揪著頭發,蹲在一個很暗的角落,用一個泥塑的背對著行人。

玉嬈在哭泣中又一次看到了自己帶給這個家庭無盡的傷害,這源于一次錯誤的選擇。丈夫是否恨過自己,她把這種精神痛苦帶到了這個家庭,刻進每一個人的骨頭里。

也許,一開始就不應該!假如,今天手術失敗了呢!是不是今天不應該來,小魚可能還能活得更久。從沒聽說過這樣的病一個孩子可以活過十八歲,難道讓她在最美好的年紀離開這個世界?

不可能。

“竇小魚的家屬!”聽到呼叫,玉嬈和川長箭一樣沖到醫生面前。簽了字,他們得知手術成功了。

川長將玉嬈摟在胸前,兩個人好像是第一次聽說這種手術還能成功一樣欣喜。

整個看護過程中,川長和玉嬈失去了理智。不分晝夜地坐在孩子的病床旁邊,每隔一個小時的開水,三個小時喂奶,兩個小時查看體溫。失而復得的感覺使川長夫婦決心要陪著小天使一樣的孩子度過這一次浩劫。

不到七天,兩個人都有點兒疲勞過度。為了防止自己失誤,他們又花錢請了醫院的看護,怕他們在極度疲勞中睡過頭。因為玉嬈已經有兩次坐在醫院的馬桶上起不來,還是撥了緊急警報被護士扶起來的。

出院的前一天晚上,玉嬈和川長都有點兒放松,想松口氣。勉強低頭打盹。結果因為鄰床病人家屬打開窗口忘記關。孩子受了風寒,有點兒發燒,手術后體質不好的緣故使那溫度在短短三個小時內上升到40℃。

川長在護士站失去理智與情感地要求護士打電話給醫生。

護士堅持說周末醫生不上班。退燒這樣的事她們也可以做好。川長急得要打人。護士不緊不慢拿著退燒貼和一些清洗傷口的藥進去了。

川長查到主任醫師的電話打過去,對方手機已經關機,他又十指錯亂地連發六條短信。他憤怒無比,將手機砸在醫院窗戶的圍欄上。從背后的身影看,顫抖的川長像極一頭發怒的獅子。假如眼前不是十三樓的玻璃窗而是平地,他完全有可能沖出去。

不到一個小時,燒似乎退下來。玉嬈和川長心中松了一口氣。也許是自己太過擔心,才會對護士有過激的言辭。他們重新打起已經疲憊到極點的精神照顧孩子,到半夜四點多玉嬈突然發現溫度再一次升高到40℃。他們又開始呼叫。同時,看起來已經極度疲憊不堪的川長再次開始用溫毛巾給孩子敷背。

這次溫度降得很慢。

孩子也越來越煩躁。啼哭不止。這樣對傷口愈合是極壞的。

溫度雖然降下來了。玉嬈卻發現孩子的右胳膊和腿全部不能動。于是,原定的出院時間推遲到兩個星期以后。這期間再沒有出什么問題,可是孩子的腿不見好轉。

玉嬈不能接受孩子以后半癱瘓度過一生。

她這才想起細細審問自己,能夠對孩子的所有負全部責任嗎?孩子癱瘓了,一生的痛苦誰來承擔,母親。母親承擔得了嗎?

玉嬈在矛盾中想到了最初決策的失誤。當初太想要一個孩子了才如此盲目。可是,這三年來,孩子又陪伴自己和川長經過了多少歡樂的時光,盡管這種歡樂每次是以身體的痛苦為代價。

比如那次她感冒肺部感染。是川長通過各種關系聯系到成都最好的內科專家救治的。川長由一個公司的負責人變成了孩子的全職保姆。他們都不愿意請人照看孩子,所有事無巨細的小事都是親自打理。這樣下來,公司的運行受到很多次沖擊川長都無暇顧及。可是,他的取舍又向來分明。明顯是傾向于女兒這一端的。

整個生育加上醫治病毒,川長已經花銷不少??伤偸瞧幢M全力從沒想過要怨玉嬈任何事。過分的煩躁也使他感到過精神被撕裂,他會選擇出去透透氣?;貋磉€是笑著對玉嬈,因為他懂得玉嬈也許更累。

她們早已經過了不能克制自己的年齡。能夠理智對待自己的選擇。

可是,當他們得知孩子因為高溫而癱瘓時。都感到好像上天在同自己開玩笑一樣。

不必要要這樣吧。太捉弄人了。

川長一直以來由忍受帶來的壓力似乎已經爆滿。這區區肉身早已經無法承載。

于是,在一個清晨。他摔碎了一只碗,還有玻璃杯,手在滴血。不能走路只能躺著的孩子無辜的望著父親。

玉嬈默默掃除殘渣。

將孩子抱往另一個房間。她很平靜,又很難過。

她希望川長不要因此嫌棄她們母女,卻又明知不可能。她知道丈夫已經盡力而為了,大光其火也是情理之中。可是,在心理深處又似乎認定這樣只是對孩子不滿的開始。

在川長這里,只是一種單純的情緒發泄。

他想著就沖自始至終如此盡心盡力,上天也應該安排幸運光顧自己的女兒。

已經半年過去了。小魚的腿腳仍然不能動,川長一邊動用各種關系打聽醫學專家。一方面,玉嬈已經完全放棄自己的瑜伽教練工作全職照顧小魚。

在細碎紛繁的家務中,玉嬈感到一次又一次的絕望。她會時時想到,也許這輩子她將要做的就是為那種選擇而贖罪。而女兒也不再是那個活波可愛的孩子,她時常摔東西,打破花瓶,甚至將川長極為珍愛的和田玉硯臺打破。

川長看著碎了的硯臺,并沒有責怪孩子一句。可玉嬈從那嘆息中聽到了一陣絕望的呼吸。

最近偶爾,玉嬈會發現川長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孩子。她想到他也許要傷害她吧!

有一天下午,川長喝醉了。在此之前,從未聽說過川長會喝酒。玉嬈腦海中似乎被白蟻蛀成空巢,她發現自己將要失去什么。

不久以后,有一個年輕的女孩叩響了川長家的門。那天正好玉嬈在家,也可以說其實正好川長在家,事實便是如此,已經很久川長都不怎么回家。

你好,我是若玫。

女孩高高瘦瘦,看了一眼坐在沙發上的川長。川長突然跳將起來。他拉開妻子的手,作勢要關上門,甩出一句話:你跑我家來干什么!滾開。

玉嬈從未見過川長如此驚慌失措。這不像他一貫的風格。然而,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木訥地坐在沙發上,聽到那女孩說的最后一句話是:竇川長,你要為我和孩子負責!你是一個不負責任的男人。

很多句子從貓眼還是什么地方飛進來,鉆入玉嬈的耳朵。

玉嬈開始用手捂著耳朵。她搖著頭,求門外的女孩不要再說話。

小魚在臥室里面哭。川長低頭悶坐著。他用祈求的眼神望著周圍的一切。他好像想抓住什么拿起來扔出窗外,最好是一個大而笨重的東西。

是小魚也可以?玉嬈突然想到。

她不敢去開門。門外那個女孩罵完就走人了。

玉嬈陷入了盲目。她不再明確地知道自己該做什么。

丈夫什么也沒有解釋,吃完午飯就走了。

她現在討厭起這種心心相印的夫妻感情。

正是如此,川長才不解釋。什么都是明白的。他也很在乎,但他太累了。她明白他在做什么。丈夫也知道解釋是徒勞無益的。他們結婚七年來,從不需要解釋。解釋這個詞是閑置物品,很少用到。

川長自然不會放棄家庭,可是,他的愛已經枯竭。再持續下去對兩個人是磨難大于快樂。不知道何時,相互的理解和信賴已經順理成章,以至于無需再提。

十八號早晨,尚林醫院打過來電話,說國外來了一個專家,想見見孩子。

玉嬈便開車去了。

醫生說,需要手術。一共兩次,第一次是將腦中的積水抽取。如果成功就可以正常運動,逐步恢復,如果失敗就需要第二次手術。但成功的幾率較大。

玉嬈為了這個較大的幾率想一搏到底。現在,竇小魚的身體問題已經不是以前那么單純,而成了挑戰她們夫妻關系的兇手。

抽取積水以后,一天天等待著。情況似乎并不樂觀。川長急匆匆沖進病室。他將皮包扔在扶椅上。

不要再白費力氣了!行嗎??他側著頭看著玉嬈。

玉嬈不回答,雙手大拇指并在一起。又用左手完全捏住右手的拇指。她抬起頭,眼中蓄滿盈盈一眶淚水??墒?,川長不再是心疼地跪在地上幫她擦淚,而是熟視無睹地望著墻壁。

玉嬈心里一跳一跳,她明白該是結束的時候了。

再堅持,對于川長來說,只是感到無聊。

連第二次手術也失敗了。其實,在一種必然中。顯然,這方面的努力,川長不是沒有想到。只不過他更加清醒一些。而玉嬈,抓住那一絲幻想不想放棄。

經過幾次手術,孩子眼中對母親也只有怨恨。她每天醒來的第一句話是問什么時候可以回家。

通過管子進食對孩子折磨很厲害。她的手指瘦如鳥爪。

她怨恨母親將她交給醫生。有一天,她對玉嬈說,媽媽,我這一輩子都不想再來醫院。

玉嬈心痛猶如鋼針猛扎一樣。

她感到自己無能,如果當初學醫,也許女兒不會受這么多痛苦。她不相信世界上的醫術用盡了也治不好女兒的身體。

那么,哪怕有那么一個偶然,她也想去嘗試。

女兒不想癱瘓。她問過。

有一次,她對竇小魚說,我們為了你能像他們一樣跳舞忍受一點暫時的痛苦可以嗎?

女兒第一次沒有暴躁地扔東西,而是乖巧地點點頭。還對她說,媽媽,你最愛我!

丈夫的離婚協議書壓在床頭。他沒有明說什么。但玉嬈知道自己應該簽字。

她看到一封信,是川長所寫。

玉嬈,對不起如今看來是最沒有用的字詞,字典完全不必造這個字。

我想,我有點累,我沒想到你還能堅持下來。我想過送她去福利院。這樣我們一生才能像一個正常的人活著。我知道你不會同意。

若玫有了我的孩子。我給了她錢,讓她打掉。我這一生,不想要孩子了。我愿意孤獨終老。

房子,你和孩子住。我不會回來了。

很抱歉,玉嬈,竟然沒有陪你到最后。我想,這或許證實了我是一個懦弱無能的父親,一個不負責的丈夫??墒?,我想像一個正常的人活著。

或許你會原諒我,或者你從不會記恨我,我大概會將這一切忘卻。

我希望能夠大膽呼吸,而不是一清早醒來就知道今天一定得去尋找醫生,失望而歸。我不想努力驗證我只是一個無能的父親。

川長

玉嬈合上了信紙。躺在輪椅上的竇小魚眼神空洞地看著窗外。

大廳寂靜無聲。

玉嬈拖著行李一步步走到門口。她最后望了一眼房子,慢步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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