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謝蓉在街上邂逅了失聯兩年的輝國,剎那間,輝國的眼神像以前一見到她時那樣爆燃起來,她剛剛像以前那樣矜持起來,輝國的眼神卻暗淡了下來,她的矜持干在了臉上,這么多年的自信瞬間崩塌,心里產生了她從沒有過的自己已經過氣了的感覺。輝國的目光落到她懷里的女兒身上,像發現了一瓣略微發蔫了的花瓣,這讓她抱著女兒的手無地自容。當她知道他已經回來五天了,心像遭了霜的葉子。
她一進家,就把女兒往地上一丟,撲到梳妝臺上的鏡子前端詳著自己。最終,目光還是落到了掛在鏡子上面的那一張照片上,取下來,下意識地用手在照片上抹了一下。照片上的她跟身后的那朵大竹奇(土名)花一樣怒放著,但是,仔細一看,會發現,那朵大竹奇花邊兒上的一瓣尖子略微有點兒耷拉。
從十六歲開始,每年立夏那天,她都要到公園里拍好多照片。這張照片是她十八歲那年拍的。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會發現這張照片中這樣細小的一點異樣的,從此,這張照片就從眾多的照片中脫穎而出。她給它配了相框,掛在梳妝臺上的鏡子上面。
現在,她又把它掛好了,呆坐了一會兒,急急忙忙拉開抽屜,把一抽屜她歷年立夏那天照下的照片倒在茶幾上,又開始按年份把它們歸類。第三次時,她錯把今年的照片,歸在了前年,這讓她釋然,又走到鏡子前端詳著自己,想,我還嬌艷著呀,那問題出在哪兒?她把頭轉向了正逗著魚缸里的金魚的女兒,想,不可能,他今天才知道我有了女兒的。那是因為什么,他竟然回來五天了,不來見我!
從十五歲開始,輝國就排進了尾隨十六歲她的隊伍里。她注意開他,是三年來在自己流水般的追逐隊伍里,始終能看見他這個兵。十年來,輝國一回到家鄉,進家打個尖兒,就奔她家來了。四年前,她對他說,我已經是嫁了人的人了,你不要來找我了。他說,愛你是我的自由,誰也管不著。她堅信他這次離家,是又一次想忘掉自己,但最終會無可奈何地又回到自己身邊的。這兩年來,她養成了抬頭望街的習慣。街在她的樓前拐了個彎,她一抬頭,整條街的街景盡收眼底。兩年來,鎮上的人只有她注意到了那棵街邊的老柳樹一點一點地死去了少半顆頭。
女兒來拉她的手,她氣急敗壞地摔開了。
二
她把女兒送回娘家,打扮成姑娘時的樣兒,把家也裝扮成閨房時的樣兒,坐在家里,望著窗外的大街。那棵老柳樹又有一枝快枯死了。
第二天,她在街上又邂逅了輝國,閑扯了兩句,分了手,坐在家里,望著窗外的街景。老柳樹上那枝正在枯死的枝上掛了條薄膜,不時死怏怏地飄揚一下。第三天,她在街上又邂逅了輝國,閑扯了一陣子,分手后,她回到家里,覺得那棵老柳樹整個兒迅速憔悴著。猛然間,那棵老柳樹枝葉怒放起來,她一躍而起,手忙腳亂地做好了準備。敲門聲響起來。她穩住心跳,去開了門。果然,是輝國站在門口,但眼神里沒有以往站在她門口的熾熱。
兩人的交談有些尷尬,都注意自己的目光不跟對方的目光碰頭。她舉手投足間自然地擺出自己最動人的姿態。
她知道他準備結婚了。兩人都掉轉了頭,看窗邊那棵滴水觀音的葉子上那顆搖搖欲墜的水珠。沉悶地分手后,她在家里砸家具。她一直堅信輝國會為她終身不娶的!
她站在鏡子前,目光卻落在了那張照片上,氣急敗壞起來,要去找輝國的未婚妻大鬧一場。可轉念一想,那樣不就證明你真得過氣了嗎?她把鏡框一翻,扣住了那張照片,這才照鏡子,怎么端詳自己都光彩照人,想,是呀,一試不就知道了嗎?
第二天一早,母親打過電話來,說女兒不乖。她說,我正忙著,你先哄一哄她。就不再接母親打來的電話。上午,又在街上邂逅了輝國,在眉宇間結著淡淡的哀愁。這是她最動人的情態。下午,不到四點,她看見輝國從那棵老柳樹下走來!
她開門。門口,輝國的眼神熱烈了起來。但兩人的談話是別扭的。輝國的目光落在了茶幾上那堆照片上。她問,你記得這些照片嗎?他傷感地說,我能忘了嗎?除了這兩年的照片,別的照片就是不是我拍的,我也記得拍它們時的情景。她嫣然一笑,讓他把它們按她的年齡歸類。他只歸類錯了一張,把去年的一張歸類在了她二十歲那年了。這個錯誤讓兩人臉發熱,都怕對方聽見自己的心跳。她起身去給他茶杯里續水。他起身去看那棵滴水觀音,走了幾步,卻走到了梳妝臺前,把那只鏡框翻過來,驚訝地說,呵,這張照片還在這里掛著!看著她,問,你為什么這么喜歡這張照片?她笑一笑,反問,你以為我喜歡它嗎?他撓撓頭,問,那你為什么老把它掛在這里?她嫣然一笑,你猜。這么一來,兩人的心態就放開了。
第三天,輝國來的更早了。未婚妻打來了電話,他接通了,草草地說了兩句就掛了,仿佛在她面前接未婚妻的電話很丟人。她像不知道他剛才接了誰的電話。他們都不開口說往事。她說鎮里最近發生的事,他說他在外面經歷的事。都不問對方現在過的怎么樣。又過了幾天,輝國告訴她,他回來是給公司做生意的,過幾天生意就結束了,得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