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知者無畏
四歲時,隨奶奶回東北老家,跟一幫孩子去割豬草。在一片高粱地里看見一座墳,墳缺了一角,里面的棺材蓋也缺了一大塊,露出了里面的死人。同來的孩子都比我大了很多歲,見了此景,大喊著:“鬼啊!快跑!”,均作鳥獸狀散開。
這是我第一次直面死人。我看見了棺材里面躺著一個男人,50歲上下,身穿藏青色服裝,面容平和,安安靜靜地躺在那兒,像是睡著了。肯定是不久才下葬的。
我定定地站在墳前,好奇地看著。心想,哦,這就是死人。為什么他的墳被破壞了?他的家人知道嗎?他睡在這里干嘛?我抬頭看看跑走的伙伴們,你們為什么要跑開?我覺得一點也不可怕哦。這番場景竟這般記憶深刻。
七歲時,上學了。我們學校操場上,有一個大大的墳堆,墳堆上長滿了野草。孩子們每天在上面爬上爬下,并未覺得有何不妥。小學畢業后,這座墳被遷走。開挖時,墳里已是枯骨幾根,一副殘缺不全的牙齒、幾縷頭發和隨葬的幾瓶老酒。遷墳人把酒打開,酒香四溢。逝者已矣,唯有酒香。
我們那里是偏遠山區,幾次看見大卡車上,解放軍抗著槍,押著五花大綁、腳栓鐵鏈的罪犯。每個犯人肩上掛著個大牌子,上面寫著犯人的姓名,所犯的罪名,拉到深山里去槍斃。犯人有的痛哭流涕、有的面無表情。圍觀的人群議論紛紛,只道是今世作惡多端,愿來世投胎成佛。生既是死,死亦是生;向惡而死,向善而生。
小時候,聽見遠遠的嗩吶聲響起,分不清是死人還是結婚,只是覺得好玩。為這,還經常問奶奶。不知道死亡意味著什么。所以,“死”也并不覺得可怕。所謂“無知者無畏”也就是了。
直面死亡的痛
少年時,第一次家中成員的死,是我從小養大的狗狗“雪蹄"。那是一只被部隊淘汰下來的警犬,還是狗崽時被我收養。四只蹄子雪白,名字由此而來。兩只耳朵支棱著,時刻保持著警惕。我給“他”洗澡,喂“他”吃,視如寶貝,與“他”有了感情。
“雪蹄”盡忠職守,守護著家門。直到有一天,它被車子撞死,我悲痛流涕。我恨死那撞狗者,心咋這么狠?有人提議把它吃了,我堅決不肯。最后,我家門前的花園成了它最后的“家”。
我的“雪蹄”化作春泥滋養著花朵,它以另一種姿態活在這世間,活在我的心里……
早年間,母親身患癌癥,痛不欲生。瘦得只剩皮包骨頭。疼得受不了,就讓父親給她打嗎啡止痛。我看在眼里,痛在心間。那種無能為力,時時撕扯著我的心。
我甚至心想,如果如這般痛苦,還不如死掉。
可當弟弟打電話來告知母親沒了,我竟連哭都哭不出,我是心太狠嗎?原來悲傷到極致是沒有眼淚的。
直到火化那一天,看著被緩緩推進去的靈車,我終于噴淚而出。我伸出手想拉住她。我知道,那道門一關,我和媽媽就永遠陰陽兩隔。從此,這世上,“媽媽”二字我將再也無從喊起。從此,這世上,我將是個沒媽的孩子。
生死只在一瞬間,頭一秒還是活生生的呻吟,下一秒已然安詳地睡去。
《淮南子》有云:魂是靈,魄是尸。
對于母親,生時何其痛苦。生命只是對死亡的賠償,死亡卻是活著的獎賞。
有人說:“死亡無非是一扇門,逝去不是終結,而是另一段行程的開始”。如此,我希望她在那邊沒有痛苦,只有歡樂!
而母親的過世于我來講,確是“子欲孝而親不在”的多么痛的領悟!
“痛”就像一粒種子,母親的魂魄就像是“痛”的給養,在我的心田里生根發芽。隨著歲月的增長,年輪的變換,思念的根卻愈扎愈深,刺得我的心越來越痛。
親臨死亡
直到去年,我被查出身患癌癥,才真真切切地體會到死亡的恐懼。
“癌癥”這兩個字眼,但凡誰聽到都會覺得它就是死亡的代名詞。于我,也是一樣。
從確診、住院、開刀、化療這一路走來,我無助過、悲觀過、害怕過,卻從未退縮過。
我? 不? 甘!我? 不? 愿? 死!
我死了,老公、兒子怎么辦?我還想退休了,把爸爸接回來孝順。我舍不得妹妹他們。我還有好多未了的心愿。所以,晴天妹妹說的對,與其說是恐懼死亡本身,不如說是恐懼身后的牽掛。
每每復查看結果,我都像個等待考試分數的孩子,心跳加速。我糾結于報告單上的那幾個數字,又高了,又低了。我害怕復發,它就像根刺一樣橫梗在我心頭。不知道何時會像顆定時炸彈一樣,隨時引爆。
生病以來,我變得膽小、多疑、煩躁、恐懼,一點點小事就會讓我暴跳如雷。我常常問自己,我這樣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心情一直這樣糟糕下去該如何是好?我該怎么辦?
我嘗試著進行自我疏導,我看心靈雞湯,我看心理學書。期間,我看了《一個人的朝圣》,書中講訴了哈羅德的自我救贖,我深受感動。
現在癌癥并不是絕癥,也有患癌存活幾十年的,也有百分之幾的治愈率。那么,我也要向那百分之幾努力,而且,我堅信我可以成為那百分之幾里的一分子。
既然不能超越生死,那就過好當下吧。
美國作家安娜·路易斯·斯特朗說:“與其咒罵黑暗,不如燃起一支蠟燭。”
在我看來,作家余華就像個舉燭人,讓我借著他的燭光,閱讀了他的佳作《第七天》。
他讓我看清了來時路,又把我帶到了死亡的室外桃源,那里沒有等級,只有平等、人道,那里充滿歡樂,那是一個至善溫暖的世界。看了這本書,我突然就對死亡沒那么恐懼了,原來那個世界并不陰冷可怕。我的情緒竟然得到了舒緩,盡管我知道那只是個虛幻的世界,但我寧愿相信那是真的。
妹妹幫我下載了簡書,我嘗試著寫作,在簡書里抒發情感。在這里,我還認識了許多簡友,有些是00后、90后,有些和我年齡相仿,他們都那么富有朝氣,充滿正能量。從他們那里,我學會很多東西,我愿意沉醉于此,快樂其中。
我愛上了寫毛筆字,橫平豎直、一撇一捺。橫平豎直間讓我有了十分的信心,撇去了我的浮躁和焦慮,捺來了我的平靜和安寧,勾來了我的快樂和追求。在文字的海洋中我愉快地暢游,享受其中。
生命的意義在于不停地尋找意義。尋找愛好,快樂其中。做自己喜歡做的事,那你的靈魂就有了落腳點,你的精神就會有所寄托。至于死亡,管它呢,沒空搭理它,現在我很忙。
佛教認為,“死”是舍棄軀殼,使精神得以升華。
我想,待我身體允許,我還要學習更多的東西,我還要把自己的抗癌經驗分享給需要的人們,告訴他們怎樣戰勝心理的恐懼。要心懷感恩之心去回報社會,幫助更多的人。這也是生命的意義所在。
小塞涅卡說:“內容充實的生命就是長久的生命。我們要以行為而不是以時間來衡量生命”。
詩人臧克家說:“有的人活著,卻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卻還活著”。
我本凡人,但我也希望,認識我的人,偶爾想起我時,想到的是從未放棄的一個人。
我想對青天說:生死由你不由我,怎樣活法由我不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