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的儀式
文/糖稀
“生命中有太多的無可奈何與無能為力”,這是中學時,一位姐姐對我說過的話。
過了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告別”是這其中最無可奈何也最無能為力之事,卻是人生必修的一課,沒有人能夠躲得過。
尤其是面對至親的突然離開。
電影《百日告別》示范了一種告別的方式。
一場車禍,使得兩個原本幸福的家庭墮入無邊的深谷。
仁佑與心敏,是在忙碌籌備婚禮的甜蜜情侶。育偉與曉雯,是在幸福等待孩子降生的恩愛夫妻。
但在車禍中,心敏失去了仁佑,育偉失去了曉雯。
失去常常只是一瞬之間,卻需要漫長的時間去適應與接納。
電影設置了兩條并行的主線,一條是失去妻子的育偉,一條是失去未婚夫的心敏。
痛過哭過撕裂過之后,來來往往安慰的人漸漸散去,留下失去親人的育偉與心敏,獨自面對更劇烈也更孤獨的喪失之痛。
電影沒有回避,也沒有放大這種痛,很難得在電影中看到故意渲染的失聲痛哭,為數不多的幾次撕扯,也鋪陳展現得恰到好處。仿佛讓人覺得,就是在那個地方,情緒就該是那個樣子。
但沉默中所蘊含的情緒,往往比哭喊更具有力量。
電影讓我印象很深的,是空蕩寂靜的房間。
男女主人公分別在告別愛人之后回到曾經共同生活的房間里,捻亮了燈,看到眼前的一切依然如舊,曾經陪伴身邊的人卻已經天人相隔。
沒有哭泣,沒有釋放,就是默然呆立。半晌之后,挪動腳步,重新生活。
電影中,剛出院的育偉去警局錄口供,一場車禍讓他失去妻與子,他有滿腹的憤怒,朝著警察嘶吼,揚言要告肇事司機,警察卻平靜而抱歉的對他說,司機同樣在這場車禍中喪生。
育偉大概仍心有不甘,趁著警察不注意,偷偷記下司機的個人信息,晚上跑到電話亭里給司機家里打電話,電話一接通就是一陣失控的謾罵,卻發現電話那頭傳來一個衰老的哭腔,是司機的老母親在跟已過世的司機喃喃自語,老母親讓他走好別掛記,會照顧好自己。
那是喪后育偉的第一次情緒失控,面對一個讓自己喪妻失子的肇事者,說不恨或者原諒都太難。
但是,恨沒有用,不原諒也沒有用,電話那端所面對的,是一個同樣沉浸在痛苦與悲哀之中的破碎家庭。你想要哭天搶地去指責,但是卻發現連指責的落點都找不到。
一場事故的發生,放大了說,每個家庭都是被害者。
相較育偉的痛哭,宣泄,跟妻子的女友發生關系,心敏的表達更是克制到了極點。
她在日復一日的誦經祭祀之后,去看望在醫院經歷衰老的父親,初始還能假裝沒事與老父聊天,卻慢慢在這個曾經最寵溺她的男人面前卸掉堅強的面具,道出心中最真實的感受。
我想,她未必期待過父親的安慰,但能在最信任與依賴的人面前得到釋放,于她,就該是一種無言的體恤。
但當她艱難的講述完,如果沒有車禍,她與仁佑如今會是何種光景時,卻發現父親的注意力早已被窗沿上的一只小蟲所吸引,女兒的陳述,絲毫未入耳,更不入心。
心敏去洗手間,擰開龍頭一遍遍捧水沖自己的臉,鏡子里還可以看見額角因那場車禍而留下的疤。
她也沒有哭,只是與鏡中的自己沉默對視。
我無法體會心敏那一個瞬間的感受,但我想,應該有一種很深刻的無助在其中——成年之后呵護她的人走了,童年時呵護過她的人也再給不了她庇護。
也許于心敏而言,早已接受了父親老去的事實,但在某一個艱難的瞬間,大概心里總還會有期待,希望仍有如山似海的愛,將她包裹,為她拭淚。
成年人的世界艱難。
除了需要面對的種種境況之外,還因為慢慢長大,漸漸就失去了遮擋與依靠。我們總是在某一個瞬間,體會到一種被拋離的失重感。盡管獨立的過程是一點點發生,卻常常后知后覺,一瞬驚醒。
電影的時間線,是臺灣人在逝者身后常用的“做七”儀式,通過誦念經文的方式為逝者超度,也給自己一段好好告別的時間。
“七七”之后,心敏與育偉各自找到了自己告別的方式。
育偉翻出曉雯琴凳下放著的學生資料,挨家挨戶給學生們退還剩下的學費。
車禍之前,心敏與仁佑在計劃沖繩蜜月之旅,過完“七七”,心敏獨自一人去了沖繩,按照原先準備的旅行小冊子,探深巷訪小店,一家一家嘗過沖繩的美食。
一切都是按照蜜月的標準進行:大床房,房間的茶幾上有香檳,被子上撒著玫瑰花瓣。
心敏對著洗漱臺刷牙,另一側空蕩無人。睡前她將枕頭被子疊出人的形狀,熄掉燈,擁被而眠,假裝仁佑還在身邊。
這段旅行中有兩個很戳心的片段——
一個是心敏獨自旅行一天之后回到酒店房間,開了門亮了燈之后,看見經過阿姨打掃之后的房間又回復了原樣。她面無表情的呆立幾秒,默不作聲的將枕頭被子重新疊成人形。
另一個是心敏吃完計劃之中的最后一家店,翻開旅行冊做標記,翻到最后一頁,上面寫著“蜜月之旅,圓滿完成”。她沉默的看著冊子,許久之后繼續咀嚼,卻如鯁在喉。
真正劇烈的喪失之痛,往往不在于失去的那一個瞬間,而是在后來漫長的生活里,一點一滴緩慢浸染到你的日常之中,仿佛時刻都有一個聲音跳出來提醒你: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心敏從沖繩回到臺北,收拾行李,撕掉門窗上貼好的紅“喜”字,聯系中介,準備賣掉她與仁佑為結婚而準備的新房。
她把仁佑的舊衣服打包拿給仁佑的弟弟,兩人平靜的寒暄,講起仁佑愛的漫畫里的片段還會發笑,但轉個身,弟弟穿著哥哥的舊衣,站在鏡子前哭到不能自已。心敏走到他的身后,抱住他,同樣失聲。
這是電影中,心敏第一次真正宣泄悲傷。
還完了舊衣,約見了妹妹,心敏回到新居,決定做一個告別。她將自殺的藥搗碎填進魚腹中,烤好魚,斟好酒,一個人“享用”一頓“最后的晚餐”。
她倒在家里。卻在第二天清晨醒了過來,睜著眼俯臥在地板上很久,眼神空洞,沒有喜悲。
下一個鏡頭是心敏提了水桶與抹布,蹲在地上清理嘔吐的污物。中介帶看房的人開門進來,她招呼。
沒有人知道,過去的一夜,她曾經經歷了生死。
我以為,這就是生活殘酷的平淡。你也許已經在波浪中翻滾過無數回,在心里死過無數次,但別人的生活永遠在繼續,不管與你是否有交集,都只是各行其是。
但這也恰恰是生活的迷人之處。它會告訴你,個人情感其實很小,我們每個人,對于大多數人而言,都只是一個生命的過客。或許有喜悲,但不會永恒。
這種無關的冷靜,反而會讓你在絕望之后生長出力量,學會依靠自己,獨立成長,好好生活。
而育偉,也在那個夜晚差點兒選擇從家中陽臺一躍而下,卻因為看到對面樓小女孩注視的目光而放棄。
既然沒有死成,日子就總該繼續下去。“做七”的經文慢慢熟悉,心里的疤也在慢慢愈合,總要有一個明朗起來的契機。
電影中,心敏療愈的點,發生在與仁佑國中老師的一次對話——
老師拿出一張仁佑多年前畫的卡片給心敏,那是當年老師同齡小女兒因意外離世時,仁佑寫給老師的卡片。
心敏打開,看到里面有一句話:“花開花謝終有時”。
育偉的療愈,發生在一次送學費的途中——
那是曉雯教過的一個女孩,育偉退完學費正準備下樓,聽到從女孩家里傳出來的琴聲,那是曉雯生前彈過的曲子。
育偉問女孩,女孩告訴他,那是曉雯老師幫她選的考試曲目,新來的老師說這首曲子不好彈,要她放棄。但女孩說,“可是我還是想彈這一首”。
在看到這兩個片段的時候我有一點兒震撼,被一種很深的傳遞著的溫暖所打動。女孩的琴聲,老師的卡片,都是曉雯與仁佑在生前所留給他人的溫暖。而這些,卻成為他們離世之后,撫慰各自愛人的力量。
育偉與心敏,在愛人喪后各自經歷了一段漫長而艱辛的探索療愈路,嘗試過很多方法,走過很多路,做過很多事,依然無法排遣心內的痛。卻從這些微小的事件開始,去接受新的生活,大概是感受到了來自愛人的愛。
也許不得不承認愛人已經不在的事實,但也開始明白,那個人雖然走了,還在生活中埋下了深深淺淺的暖意,會繼續陪伴她們。
沒有什么安慰,會比愛人的陪伴更深。
至此,百日已過。
“此日為卒哭祭。至此之后,不能再哭。活著的時間,已包含進死亡的時間里。如光在影之中,如喜在哀之中。”
影片中,我最喜歡的地方在結尾。
育偉搬出了藏起來的曉雯的鋼琴,心敏對著仁佑留下來的食譜做菜。
兩人最后一次念誦“做七”的經文。祭堂里,人一個個散去,變得空蕩又明亮,告別一次次進行,卻仿佛一切都不曾發生。
他們
同上一輛巴士,并肩而坐。巴士穿過林蔭道,陽光透著樹葉灑在玻璃車窗上,斑斑駁駁。
心敏望了一眼育偉打著石膏的手,問:“你的手還沒好呀?”
育偉答:“快好了吧。”
巴士再轉過一個彎的時候,育偉補了一句:“不知道什么時候。”
心敏似在自語:“不知道。”
車子繼續在山路上前行,上上下下,一拐一繞。
百日之后,失去摯愛的傷似已愈合,但也知道,痊愈無期。百日,與其說是對亡者的告別,不如說是一場刻意制造的儀式,給生者一個悲傷的期限。
告別了百日,就要開始重新正視生活,哪怕仍有傷痛與破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