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獨腿

? 那年的雪是楊德興見過的最大的雪,幾千畝的小麥地像蓋了一床白色的大被子,茫茫的野外除了孤零零的樹,別無他物。楊德興拿著打獵的工具,站在門口。

楊德興老來得子,如今孩子剛剛才五歲,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他看著天上紛紛揚揚的雪花,聽著妻子在里屋的抱怨,一悶頭走進了大雪中。

? 那年楊德興剛滿五十,滿臉的胡茬,一雙長滿厚繭的手,一條瘸腿。他獨自一人拖著幾十斤的東西艱難的走著,身后留下的兩排一深一淺的腳印轉瞬間就被雪花重新蓋住了。

? 這么冷的天,野外是沒有人的,放眼望去,分不清天和地,要是普通人估計早就站在雪地里打哆嗦,但楊德興不著急,他有十年的獵兔經驗,就是看一眼腳印,聞一聞氣味,就能分辨出兔子在這呆了多久,甚至吃了什么。

? 楊德興把工具擺好放一邊,他觀察著一片雪地上綿延彎曲的車輪印,一直像火車的鐵軌一樣不知通向何方,雪還沒完全覆蓋住印跡,還可以隱約看到很多狗的爪子印,楊德興嘆了口氣,罵道,這幫狗娘養的,這樣下去,兔子早晚絕種。罵完之后心里舒服了一些,就回頭拉著他的那些古老的家伙。這片地方沒必要再呆了。

? 這片是兔子出沒最多的地方,不多遠是一個墳地,老墳加上新墳起碼有上百個,冬天,墳地里雜草的枯枝交疊在一起,鋪在地上,腳踩上去像一堆棉花,春夏之際,長得一人多高的草把墳地遮的嚴嚴實實,從外面看就像一堆草垛,不管白天還是夜晚,誰也不敢輕易進去,這里就成了兔子和其他動物的天地。以往,靠著這片墳地,楊德興一個月逮到的兔子足夠一家人一個冬天不愁,甚至有時還可以把多余的賣給城里人??山衲瓴恍辛耍恢獜哪膩淼囊蝗耗贻p人,個個虎背熊腰,騎著大摩托車,領著幾條狗,不定時的在這片地方出沒,楊德興很久都沒真真切切的把兔子攥在手里了,他還真有點懷念那些日子。

? 楊德興失望而又憤恨的走著,忽聽背后傳來時斷時續的嘈雜聲,這聲音在這遼闊的野外令人恐懼。楊德興扭回身子,看到一群人,幾輛車,幾條狗,浩浩蕩蕩的一大片,隔遠看像天邊的一堆烏云向楊德興涌來,楊德興想,最好還是不要招惹他們,就刻意的往麥田外走,雪很深,楊德興走的慢,他也不敢回頭看他們,等他忍不住偷偷看的時候,一群像牛一樣的家伙正駛過他的身邊,跟在后面的狗伸著舌頭,楊德興可以清楚的看到,狗嘴邊還滴著新鮮的血,幾個人瞅了瞅站在雪地里的楊德興,故意放慢了速度。楊德興抬眼瞄了一眼,他們走遠十幾米的時候,楊德興突然意識到什么,再睜大了眼睛看,領頭的男人車上綁滿了大大小小有五十只兔子,有的兔子還在伸著頭,瞪著雪球般的眼,而且,最重要的是,還有一個熟人在里面,楊德興對著無邊的麥地說了六個字:造孽呀,沒人性。

? 但即便如此,楊德興還是不能放棄,他停下腳步,沉默了幾分鐘,轉身朝墳地走去,紛紛揚揚的雪花此時已經把他淋成了雪人。他在墳地里找了地方下了兔子套,一直忙活到了下午。

? 第三天早上,雪已經停了,小孩子都出來四處的跑,路上的雪幾乎全融化了。楊德興來到墳地,野地里的雪也融化了一些,楊德興還可以看到昨天他留下的腳印。他把所有記得的兔子套都看了遍,卻一個兔子都沒見,其實他早就想到是這結果,只是,不試一下他心里不甘心,現在好了,徹底失望的不留一點奢望了。楊德興滿心沮喪的收拾了東西,突然,在一個舊墳旁邊,他看到了幾滴紅色的血液,他跪在地上,像瀕臨死亡的人看到生機,他拿起枯葉上的血液放在眼前,而后,他沿著血跡一路走,果然,跟到了一處陷阱里,是一個他遺忘了的兔子套,他拍拍自己的腦袋,感嘆自己可能真是老了,記性也跟著不好了??稍谙葳謇飬s沒有兔子,只有一條被咬的像鋸齒般的腿,楊德興撿起兔子套反復看了幾遍,發現兔子套并沒有損壞,在陷阱周圍也沒發現大量的血跡,這就排除了兔子被其他動物吃掉的可能,楊德興在腦子里想象了一下畫面,他想到,一定是這只兔子咬斷了自己的腿骨才逃跑的。楊德興一下坐在了地上,他捉了十年兔子,從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他的腦子里閃過一句俗語:狗急跳墻,兔子急了咬人。原來,這兔子急了不止咬人,連自己都下得去口,楊德興從大衣里抽出一根煙,緩緩的吐出煙氣。

? 他的眼睛又不由自主的看向血跡,突然,他萌生了一個想法,沿著血跡再找,說不定可以找到一窩兔子,楊德興興奮的兩口吸光了香煙。

? 血跡蜿蜒曲折,隨著地形不停的變換,一會繞過墳地,一會爬上墳頭,甚至,有一段楊德興以為兔子是跑了出去,因為血跡朝著外面的麥田的方向一直的走,后來,又繞了個彎轉回了墳地,楊德興看著到處的血跡,回頭看了一下,發現自己竟然快將整個墳地繞了五分之一,不由得感嘆這只兔子是瘋了,這樣跑下去它的血馬上就會流干,它不久就會死在某個地方,正疑惑著兔子這樣做的緣由,楊德興發現血跡越來越少,不再像之前的那樣連續了,楊德興知道,這只兔子的性命馬上就到終點了。

? 果然,血跡到了一處雜草處突然消失,出現在楊德興面前的是一個草堆,楊德興看看四周,這個兔子把楊德興引到了一處陌生地,之前,楊德興從沒來到這里過,而毫無疑問,眼前的草堆應該就是兔子的老巢,楊德興心想,這趟總算沒白來。

? 楊德興小心的撥開柴草堆,一只兔子出現在眼前,它安靜的躺在地上,灰色的皮毛染上了泥土,看來它死前是比較痛苦的,在它的三條腿下的地上,土壤被爪子挖的粉碎。楊德興把頭伸進去仔細觀察,里面的空間不是很大,楊德興有點失望了,看來這里并不是兔子的老巢,楊德興伸手拉著兔子的后腿,把它拉了出來,而后,楊德興驚訝的再一次坐到了地上,他的手止不住的顫抖著,他看到在這只兔子的身下就是它的兔子洞,而從洞中此時正伸出四只小腦袋趴在它的肚子上喝奶,四只小兔子,有一只已經死了,嘴卻依然在肚子上。

? 楊德興原來的高興勁頓時沒有了,反而腦子里多了些混沌,他一屁股不自主的坐在草堆旁邊,眼前的四只兔子緩緩蠕動著,楊德興一時不知該怎么辦了,屁股下的濕地上有一股涼氣竄上來,他趕忙站起來,像想起什么一樣匆忙收拾了東西,就往家回,妻子在家正做飯,楊德興把東西扔在院子里,回到堂屋從柜子里拿出一瓶酒,用手擦了擦,那是一瓶老陳酒,楊德興放了很多年,以前楊德興很愛喝酒,但自從因酒醉把腿摔斷后,他就滴酒不再沾,當下他把酒塞進大衣里裹著,妻子還沒看見他影子,楊德興就出了門。

? 楊德興氣沖沖的騎著輛破舊的自行車朝他兄弟老劉頭家去,老劉頭結婚早,雖然年齡只大他三歲,兒子卻已有二十。楊德興一進門,就跑到老劉頭的車棚里,圍著一輛摩托車轉,邊指著車說,就是這輛,在雪地里跑的像飛的一樣,老劉頭聽見動靜從里屋出來看見楊德興的舉動,他叫了一聲楊德興,楊德興扭回頭,拉著老劉頭說,這輛摩托是你們的吧,老劉頭疑惑的點點頭,楊德興把手一拍,說道,這就對了,老劉頭卻一頭霧水。

? 楊德興從懷里掏出酒,老劉頭壞笑一聲說道,就知道又是這一口,說罷,他倆互相攙扶著,用語言挑逗著走向屋內,楊德興拉了一條凳子坐下,兩人不知不覺已喝了大半瓶白酒,老劉頭已然是有點醉了,楊德興就問道,老劉頭,你娃呢?咋不見他在家,往日這會一定會出來喝酒的,老劉頭抬頭說道,娃大了,不屑的和咱這老骨頭一塊喝這便宜酒了,楊德興就不高興的嗔怪他道,什么便宜酒,這可是我獨藏了好多年的老酒,說著,把酒放在鼻子旁聞了聞,又放在老劉頭鼻子下,問道,香吧?這等好酒,旁人還不讓他喝了,也只有你是我的老伙計,咱倆喝這幾口,說罷,又倒了兩盅。

? 兩人喝到下午,雖酒量挺好,卻也抵不住年老的劣勢,已不自覺的嘴說話不聽使喚了,楊德興就帶著質問的口氣說,老劉頭懷念咱以前一塊逮兔子不?老劉頭一連點了幾下頭,接道,懷念,可現在老了,跑不動了,就像那上了高齡的兔子,遇到獵人也只能等死嘞,楊德興聽這話就有點不高興了,伸手把老劉頭拉著出了屋,直奔車棚。

? 這輛車,前天我見他在雪地里飛一樣的跑,車上掛滿了兔子,楊德興站都有點站不穩了,說到激動處就扶住了車棚柱子,老劉頭聽了卻并不驚訝,轉頭走向屋,邊說道,那是我兒子去逮兔子了,他和一群小伙子每人一輛摩托,一天沒回來,回來的時候逮的兔子能吃兩個月,老劉頭說一通醉話,扭回頭看楊德興,楊德興發愣的說,那你知道他逮兔子嘍,老劉頭說,知道,他們的方法可比我們那老法子簡單,而且逮的還多,老劉頭坐到那門口的凳子上,大口的出氣。

? 楊德興把自己的瘸腿在那車輪上踢了一下,嘆道,這條腿確實比我這老腿結實,說著回到屋里把剩下的半瓶酒揣在大衣里,老劉頭在后面喊,咋走了,還沒喝好呢?楊德興只顧走,末了,回他一句,你確實是成了要老死的兔子了。

? 出門不多遠就遇到了一個老相識,他嘴里塞根煙,坐在大路旁邊搗鼓著手里的東西,楊德興走到跟前大喊了一聲,這不是老根嗎?那老頭扭回頭,站起來跺跺腳上的濕土,一笑露出一口黃牙,楊德興問他,好幾年沒來俺們這村里了吧,就把大衣里的酒拿出來放下,掏出一盒煙,老根拿起地上的酒,搓搓手說,天可真冷,這酒可是有年頭了,楊德興笑下說道,還是你識貨,這酒就怕遇到老伙計,不然平常都不出門,你咋突然的來了?老根說道,這不接到一個生意,隔壁村的王大頭死了,讓我給他放兩炮,我就來了,正好經過你們這,那想天太冷了,手都凍的握不住炮仗了,一下掉到泥水里,把炮仗都打濕了,我就蹲在這搗鼓搗鼓,楊德興尋思道,難道是以前和我們一塊打架,最喜歡說自己是花和尚魯智深的那個王大頭?老根點了點頭,楊德興不免悲傷,王大頭比自己大了不到三歲,自己這剛有了孩子,他卻就死了,回想曾經年輕時候和周圍幾個村的小伙子打打殺殺,整天堪比梁山泊上的好漢們,哪成想,這一轉眼,許多的老伙計就已經入土了,楊德興忍住悲傷說道,王大頭有兒有孫,給祖上續了香火,死也足惜了,最近幾年你怎么樣,自從成家立業后,我們這些當初的好哥們們也很少聚聚了,楊德興說到哥們,突然感覺自己又年輕了二十歲。老根嘆一口氣,把酒喝了一口,說道,還是老樣子,以前靠著這根炮,四鄰八村的誰家紅白喜事都會找我放炮仗,還可以顧住自己,勉強有些剩余,近些年就不行了,年輕的娃們像雨后的麥子一樣,瘋長起來了,村里的人都有了錢,人家都可以請城里的專業放炮的,很少有請我的了,我也老了,走不動遠路了,只是可惜了這根炮仗,跟了我一輩子,到頭了倒嘗不到火藥的滋味兒了,楊德興拿起那根炮仗看,足有七八斤重,一根鐵棍頂端是一個圓形的鐵塊,鐵塊一圈又八九個圓潤的孔,里面裝滿了黑火藥,楊德興接過話說道,不然去老劉頭家喝杯熱茶吧,幾步就到了,老根卻只推辭著主家催的緊,絲毫也不敢耽擱了,便匆匆的走了。

? 楊德興回到家,找了頂帽子戴上,告訴妻子說,隔壁村王大頭死了,他是我的老伙計,我要去看看,妻子只嘟囔著,人家又沒請你去,何必去招惹這個麻煩事,楊德興也不聽她說,只顧戴好帽子便走。

? 路上卻正遇到老劉頭的兒子,劉武,楊德興正要問他點事,劉武見了楊德興也主動打招呼,楊德興就問他,老劉頭呢,他咋個不去?劉武回答說,俺爹嫌路遠,又趕上雪天,他走不動,就囑托我代他,楊德興回應了一聲,見劉武遞來了煙,遲疑了一下,便也接了。

? 走了大概一半路程,楊德興問道,那天逮了多少兔子?劉武舉了五根手指給他看,楊德興知道,逮了少說有五十只,楊德興還想再問,劉武就又說道,叔,那天,你逮了多少?劉武的兩只眼睛由上往下直勾勾的看著楊德興,楊德興不知道該說多少比較好,就伸出了一根手指,劉武大叫說,呵,那也不少嘞,我爹那天見我逮了那么多,一直的對我說,以前你倆一塊的時候,一次最多也就十一只,這下你自己也逮了十只呢,楊德興蠟皇的臉一下就紅了,只把嘴里的煙狠勁的往肺里吸,末了,楊德興問道,你們怎么逮的,那些小兔子怎么也可以逮呢,小的兔子都是種啊,它們沒了,以后就沒兔子了,楊德興背著手,以一副教育的姿勢說道,兔子有三不逮,你知道嗎?劉武搖搖頭,一,肚里有崽的兔子不逮,二,幼小未成的兔子不逮,三,年老將死的兔子不逮,劉武聽了,說了一聲,固守以前的老傳統,必然要滅亡,現在時代在進步,人們的觀念都在改變,什么三不逮,沒有人在乎,楊德興聽了就不高興了,立馬接道,我們都是從老傳統走過來的,親自的去實驗了這個傳統,如果我們從前就把那些小兔子給逮了,吃了,現在還有兔子嗎?你們這些年輕人,就是一味的反傳統,覺得什么都不重要,有一句話說,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我們是不會害你們的,楊德興拍著劉武的胳膊,劉武卻把手一甩,黑著臉說道,你少教訓我,我給你說,我看你是個長輩才和你和氣的說話,別得寸進尺了,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礙著你什么事,用得著你來教訓我,劉武一根手指指著楊德興,一雙眼睛像毒蛇一樣,楊德興站住了,看著劉武向前走去,他沒想到老劉頭的兒子居然這樣對自己說話,想他小的時候,楊德興還經常抱著他,給他兔子腿吃,出外回來的時候還給他買玩具,現在真是要造反了,楊德興這個倔脾氣,要是擱在以前,早就跳起來和他打了,只是現在他卻只有忍著,扭頭朝家的方向走去,心里卻對王大頭說著,以后我們見了面我請你喝酒,今天就不送你了。

? 在這個冬天快要結束的時候,劉武結了婚,這年劉武二十五,在農村這個年齡結婚都已經太晚了,可劉武人家有本事,新娘只有二十整,長發飄飄,膚白貌美。老劉頭來到他家,喜笑顏開,楊德興就問老劉頭,有沒有請趙波村的老根來放炮?老劉頭笑著說,沒有,兒子從城里請來了最好的婚慶公司,他們把一切都包了,就沒有請老根,而且,兒子還說,老根不能來放炮,他的炮不適合我們的結婚,他只能去給死人放炮,楊德興聽了這就突的站了起來,我看你就是胡說,人家老根咋就不能給你家放炮了,人家的炮里面又沒有放毒水,要是你兒子當著我的面說這話,我權且還可以諒解,畢竟人家是個小伙子,可以趕上這個時代的人,你怎么也說這話呢,那老根可是以前和我們一塊闖過天地的人嘞,楊德興一氣要把老劉頭趕出屋去,妻子趕忙出來,拉住了楊德興,老劉頭那人脾氣也大,這會兒,凳子一蹬,手一甩,就像個木板一樣直直的出去了,楊德興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只顧抽煙,也不去追他。

? 結果,劉武結婚的時候,楊德興也沒去,那天,他騎著自己的破自行車去了趙波村,趙波村里也有很多老相識的都坐在路上曬太陽,那天,天陰了很久才放出太陽,也正是冬天,老頭們喜歡這樣的暖和天氣。楊德興進了老根的門,看見老根正在院子里搗鼓一個木板,整個院子都是雪化成的水,一腳一個腳印,像剛下過雨一樣。不多時,趙波村里的其他幾個老人也來了,楊德興數了數,站在院子里的人都有六七個,老根說,這個冬天村里也有幾個哥們沒能熬過去,不然,比這要多呢,幾個老頭坐到屋里,邊抽著煙,邊說著話,像回到了年輕時候,臨近傍晚的時候,楊德興騎著車回來了,到家依舊是滿面春風,抱起兒子就在院里轉圈圈。

? 后來,也不知過了多久,劉武的媳婦懷了孩子,劉武也在城里做生意賺了錢,就把一家子都搬到了城里住,老劉頭也搬了過去,楊德興想要找人喝酒的時候,就想到了老劉頭,可卻再也找不到人了。

? 冬天的時候,楊德興照常還是會去逮兔子,只是他的年紀漸漸大了,腿腳也不麻利了,走不了多遠的路就要歇息好大一會兒,而且,兒子也大了,上了初一,成績很好,個子長得也很高。楊德興去逮兔子的時候,也從沒見過那幫子人了,有時候楊德興就很懷疑,他摸著自己的花白頭發,覺得之前好多事就像做了一個夢一樣,夢里的事情很真實,夢里的人卻漸漸的模糊,直到在腦子里想不起模樣了。每次楊德興要去逮兔子的時候,兒子就在一旁說,我都長這么大了,吃了這么多兔子了,你就不要再去逮了,待在家里歇著吧,要想吃兔子的話,我去給你買幾只回來,楊德興也只不吭聲,一遍又一遍的收拾自己的那套家伙。

? 兒子第二天真就買來了兔子,渾身像裹了一層雪,楊德興把它抱在懷里,用自己的臉去蹭兔子的毛,兔子在懷里也不動,兩只豎起的耳朵一上一下,一雙眼睛閃著光。楊德興說,把它養著吧,不殺了。兒子第二天就又買了一個籠子,把兔子放在里面,楊德興沒事的時候就上街買點青菜,蘿卜,蹲在籠子前,把蘿卜咬成塊給兔子吃,把青菜撕成片喂兔子,妻子就站在一邊,笑著告訴兒子,你小時候也沒見他這么喂你,老了倒把一只兔子當兒子了。

? 之后,劉武回過村里幾次,甚至有一次專門來到了楊德興的家里,當時楊德興正坐在堂屋門口的搖椅上,太陽高高的掛在天上,散發著夏日獨有的溫度,楊德興拿把蒲扇使勁的扇風,家里的一條大狼狗黑子就坐在自己的腳下,這時,大門口停了輛車,然后就傳來了腳步聲,劉武就進了門,手里拿著大包小包的東西,黑子站起來叫了兩聲,在劉武的腿旁嗅了嗅,就蹦跳著回到了楊德興腳旁,重新躺在了地上。

? 劉武彎著腰連著叫了兩聲大爺,楊德興昏昏沉沉的抬起頭,看到了他,劉武的個子好像又長高了不少,而且身寬體闊,挺著一副啤酒肚,像一個手握重權的高官一樣站在自己面前,楊德興應了一聲,手按著搖椅就要起來,劉武趕忙扶住了他,說著,您就不用起了,我站著說幾句話就行,后來說了什么楊德興也記不起來了,只是知道,原來是老劉頭待在城里覺得悶了,就特意讓劉武回一趟家接楊德興去和他嘮嘮嗑,楊德興的脾氣立馬就又上來了,他心里對老劉頭還有點過不去,當初,他對自己說的那些老根的話,讓他這些年都沒能消化得了,每每想起來心里就憋了一口氣,想要替老根狠狠的罵老劉頭一頓,可他又想了想,這些事就算再壞,也是怪不到兒孫輩頭上的,他又何必把火撒到這些小輩身上呢。楊德興就把蒲扇放到了腳下,招呼劉武把他扶了起來,問劉武道,去把你大娘喊來吧,不一會,妻子就急沖沖的趕來了,還以為是出了什么事,楊德興對妻子說,他打算去城里一趟,和老劉頭說說話去,這么些年沒見了,都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了,楊德興擺著手,雖然話都說的不流利了,卻還是忘不了諷刺老劉頭一番,劉武在旁邊聽了就只是笑。

? 第二天,劉武開著車就把楊德興帶了過去,妻子在車旁死活要和他一塊去,楊德興的脾氣倔,把妻子訓斥了一頓,都是老夫老妻了,想來以前年輕的時候,楊德興是最怕妻子的,從來不敢和妻子斗嘴吵架,可這些年楊德興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了,妻子反而越發的寬容他了,倒不和他斗嘴,可能這是因為楊德興的身體原因。

? 劉武在一個小區里買了房子,楊德興到的時候老劉頭正在小區的健身中心,看見了楊德興就著急的把他介紹給周圍的幾個老太太,楊德興心想,整天和這些個老太太在一塊,他還會悶的慌?只是自己的身子骨不太好,不能和他們一起在那些健身器材上來回自如,楊德興看見老劉頭的時候,還真是很羨慕他,一個有出息的兒子把他帶到城里安享晚年,身邊要啥有啥,享受著美好的小康生活,而想想自己,卻和他突然有了天上地下的差距感。

? 老劉頭把楊德興帶到了家里,在屋里一坐下,老劉頭就拿出來一瓶白酒,楊德興把手推辭著自己身子不好,老太婆再三叮囑不能喝酒,老劉頭把那顆花白的頭一扭,就不講楊德興說什么了,一股腦的倒了兩杯酒,說道,趁著兒子兒媳不在家,我們趕緊喝上兩口,我一個人在這也沒個喝酒的人,都把我悶壞了,也只有咱倆一塊喝酒,我能喝的盡興,說完,把酒杯舉了起來,一飲而盡,楊德興看不過,也只得喝了,楊德興喝完就問老劉頭干嘛不回去,老劉頭嘆口氣說,人老了就由不得自己了,老伴死了那么多年了,我回去一個人他也不放心,我讓他和我一塊回去吧,他又說沒時間,今天推到明天,明天推到后天,卻遲遲不帶我回去,我就也知道了,他可能真是抽不出時間和我一塊回去呢,也就不再問了,反正都老成這樣了,暫且就再這樣活幾年吧,說不定哪天就去了呢,老劉頭喝的滿臉通紅,臉上的皺紋像用手擠到一塊的一樣,楊德興喝了一口就開始咳嗽,直咳的感覺要把肺吐出來了,老劉頭嘲諷他說,你這老酒鬼也有喝不了酒的一天,楊德興也不管他,就算咳嗽也忍著把酒灌倒了肚里。

? 到城里的第二天,老劉頭領著他認識了許多和他們年齡差不多的老頭,老太太,但還是老太太居多,而且,那些老頭們也多半不喝酒,有的一提到酒,就把嘴捂住了,說自己要是沾一點酒就要死了,老劉頭就說他們都是軟蛋,身為一個大男人,連酒都不喝,那還叫頂著天的男人嗎?可無論他怎么說,那些人也只當沒聽見,依舊各做各的事。有次老劉頭偷偷和楊德興說,街上有個老太太最近總是找他鍛煉,有時還給他帶來一些吃的東西,說是她親自動手做的,老劉頭就覺得那老太太是對他有意思呢,楊德興就說,人家對你好,你就也對她好唄,說不定真就成了你第二個媳婦嘞,老劉頭就緊接著說,可不能胡說,我這一輩子啊,就只對小武他娘好,換了第二個女人,我可伺候不了,楊德興就說,那你是活該孤獨終老。

? 不久那個老太太果然和老劉頭說,她想和老劉頭一起過后半生的日子,還說她的兒女們都同意,以后她可以照顧他,給他洗衣做飯,除了不能再生孩子了,老劉頭真的很感動,對于一個農村人,他過了這一輩子都沒有女人對他說過這些話,讓他聽了心里這么舒服,他甚至想,以前自己年輕的時候要是遇到她,就憑這些暖人的話,他老劉頭也要和她結婚,照顧她一輩子,可現在卻不行了,一輩子過了大半輩子了,自己說不了哪天就入土了,已經找不到年輕時候那顆火熱的心了,盡管兒子能接受這個女人,自己的心也是無法容忍的,因為他的心早已經被小武他娘所占據,而且,占據的時間是一輩子。

? 楊德興從城里回去,身體卻又好了許多,只是每次孩子回來的時候,他就給他講老劉頭這個老頑固的事,說著自己還哈哈大笑,妻子在一旁紅著臉,卻也不阻攔他,反而跟著他笑。楊德興不在家里的時候,妻子就和兒子說,老頭子很久都沒有這么高興過了。

? 兒子考上大學的那一年,楊德興的病已經很嚴重了,他不能再起來騎著他的破自行車了,終日就只能躺在床上,這時候,老根已經死了五六年了,他當初是想自己興許會死在老根前面,那就要親自告訴老根,他死的時候,一定要讓老根給他放炮,他喜歡老根的那根炮,聲音很洪亮,震的整個村都知道,他楊德興去了。可后來,老根還是死在了他前面,臨死前,老根和他說,老哥啊,我這一輩子也沒啥可掛念的,就只有這根炮,不能最后親自放他一放了,我把他交給你,等我死了,你一定要用它給我放炮,城里的那些炮仗不行,聽了那些聲音,我會睡不好的,只有這個聲音可以讓我安穩。老根死的那天,楊德興顫抖著給他點了炮,之后,巨大的響聲讓他的耳朵有半年聽不到聲音,醫生說是震聾了,可后來,耳朵又奇跡般的好了,楊德興閑的時候就想,這一定是老根給老天說了好話,才讓我好的??!

? 老劉頭雖然去了城里,可他還是先一步去了天堂,聽說是心臟病突發,病來的急,人也沒受什么罪。那時,楊德興正躺在病床上,劉武就從城里回家來了,帶著他的妻子孩子一并來到了他家,孩子站在楊德興病床旁,長得很高,也很胖,楊德興迷糊的看起來,孩子叫了他一聲爺爺,楊德興應了一聲,劉武趴在楊德興旁邊說,這是他爹死前的遺愿,老劉頭說欠楊德興一個人情,要劉武帶孩子來還,楊德興的淚從眼角留下來,在干涸的臉上留下一道印跡,曲曲折折的直流到耳根。

? 兒子上了大學,這是全家都值得高興的事,楊德興那天心情也是格外的好,他拄著拐棍慢慢的站了起來,雖然一條腿很不方便,他還是顫顫巍巍的走到了兒子面前,兒子正在收拾去學校的東西,楊德興的手不聽使喚,兒子就扶他坐在了椅子上,讓他看著自己,楊德興就算只是看著兒子也是面帶微笑的,他想再仔細的看看兒子,兒子第一次出遠門,突然讓他覺得這竟像是永遠的分別,他不知道自己也許哪天就收到了上天的召喚,就與妻子兒女永別了,所以他很在意兒子在家的每一分每一秒,他認真的看著家里陽臺上的花草,廚房的鍋碗瓢盆,甚至于門口的一棵老樹,他不放過任何值得他記憶的地方,他要把它們深深的扎根在自己心里,就算將來死了,都可以在地府回味這一切。

? 大學的第一年,兒子楊勇打電話告訴妻子他有了女朋友,楊德興依舊是一年前的樣子,只是坐上了輪椅,再也不能自己獨立站起來了。兒子還是與他的母親最親的,每次打來電話的第一句就是找他的母親,好像與母親有說不完的話,而卻與他無話可說。

? 楊德興想要來兒子女朋友的照片看看,雖然兒子在電話里無數遍的和他描繪了模樣,可楊德興還是想親自看一看,他和兒子說他想象不到兒媳婦的樣子,兒子就像前幾次一樣掛了電話,妻子就在一旁批評他,楊德興心想,可能自己到死也看不到兒媳婦了,但這話他沒和兒子,妻子說,反而一個人苦苦的憋在心里,這時,他想起了老劉頭,多么想再和他喝酒去。

? 那天,他在院子里喂兔子,這只兔子也只有他喂,妻子忙著地里的農活,還要給他做飯,沒有時間,而這只兔子還居然是只母兔子,只是沒有公兔子,楊德興有時候就想自己去野地里捉兩只野兔子回來,也許生下來的兔子會是灰色和白色的,他閑的時候就不停的想,卻從沒有真正的付諸過行動,他連站起來都困難,更別說去崎嶇的野地里奔跑了,想起這,楊德興就埋怨自己的腿,有時還咒罵這頭頂上的老天爺,等自己清醒了,他知道這些無法控住的情緒是在告訴他,老天在呼喚他。

? 楊德興后來就迷糊了,兒子大三的那年把兒媳婦帶了回家,兒媳婦站在他面前叫他叔,他聽的很清楚,卻說不出話,他兒媳婦留著長頭發,就像他的妻子年輕的時候那樣,只是有點瘦,但漂亮的像天仙一樣,兒子在旁邊告訴他,爸,我把你兒媳婦帶來了,你看見了沒?他就點點頭,兒子就把他扶了起來。

? 鄰居們都來看楊德興家的媳婦,把兒媳婦看的都不好意思了,就拉著楊勇出去,說是去城里看看,楊德興坐在椅子上自言自語的說,現在的年輕人動不動就去城里,城里有啥好的呢!

? 直到兒子大學畢業,楊德興就只見了一面兒媳婦,而且,兒媳婦那天還沒有在家吃飯,兒子后來就把她送回了家,楊德興后來問兒子,兒子就說,是她的媽媽也想她了,就著急著讓她回去了。楊德興之后也想見見親家,可卻沒有了機會。

? 兒子畢業后,就著急的找工作,第二年,兒子找到了工作,他卻不行了,送到醫院的時候,醫生看了看就不救了,讓兒子準備后事,楊德興在醫院一天就央著妻子兒子把他帶回了家,他躺在熟悉的床上,聞著周圍的味道,看著院里的一草一木。

? 楊德興說他最想做的事是可以看看兒媳婦,看看孫子,妻子就在一旁哭著說,你再活兩年就能看見孫子了,兒子就給他媳婦打電話,讓他趕緊來家里,可他還是沒能再看到兒媳婦。

? 死前,楊德興說,其實他有一件事挺遺憾的,就是那年遇見的四只小兔子,他沒能把它們帶過來,它們一家五口就被他扔在了野地里,也不知道死了沒有,末了,就又說,他看見了一群兔子呢,像烏云一樣朝著他跑過來了,把他的眼睛遮住了,兒子就把燈打開了,楊德興就不說話了,再看時,方才徹底斷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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