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叫陳笑,今年三十二歲。老家河南鄭州,家里有個姐姐,爸媽沒有重男輕女,我和姐姐也都差不多平庸,沒經歷大風大浪,也沒什么輝煌歷史,從小到大,也沒偷過井蓋。
這是我步入三十歲以來的第八次相親。從開始的拒絕到熬不過母親大人的喋喋不休勉強接受到現在的疲懶,時間是怎么樣爬過了我皮膚,只有我自己最清楚。
對面的女生和前七個一樣看透了我的懈怠,只是慢慢攪著面前的咖啡,笑而不語。
很明顯這是又一次失敗的相親。咖啡店的老板已經認識我了,等那個女生走后,識相的過來收拾干凈桌子,也不著急讓我結賬。因為他知道,我會在座位上靜坐一會兒,然后再點一杯美式,等太陽完全落山了直接到隔壁的酒吧去。
兩年來,這是我第八次在這里坐到太陽落山。
隔壁的酒吧是我大學畢業以后只要不加班每周都要去的地方,每周六晚上他們的舞臺都會有一個小時的空場,供人唱歌跳舞告白親嘴摸屁股,我每次都會上臺,唱一首《笑忘書》然后下場。
唱的多了,總會認識幾個熟人,比如吧臺的調酒師Aaron,也會有一點其他的收獲,比如現在,我旁邊正坐著一位“波濤洶涌”的妹子,挽著我的手臂問我:“大叔,你怎么總是來唱這首歌啊,有什么故事嗎?”
我晃了晃手里的杰克丹尼,沖她眨眨眼,你猜。Aaron一邊勾兌雞尾酒一邊看著我笑。Aaron見多了這種事,連下一步會發生什么他大概都背的過細節。我朝Aaron挑挑眉,把剩下的杰克丹尼一飲而盡,摟著妹子進了旁邊的隔間。
十分鐘之后,我出來。妹子很生氣,一扭一扭波濤洶涌的走掉了。
你越來越快了。Aaron笑著遞給我一張褐色手帕,上面還印著他的名字。這個男人總是這么精致,襯得我像個糟老頭子媽賣批。
沒辦法,這次妹子脾氣挺爆。
你說你至不至于,人家就撩你一下,你不愿意就算了,還要教育別人,你哪回逃過被潑酒的命運了?
我擦擦臉上的酒,我就是希望我臭名昭著。
(二)
“陳笑,你混蛋!”林書瑤反手就是一巴掌打在我肩膀上,因為我又把她的麻花辮系在我桌子腿上了。
林書瑤坐我前桌,頭發到腰,又黑又亮,總是辮著兩個麻花辮,平時放在前面,走路的時候就在胸前一跳一跳的,上課的時候放到后面,正好能耷拉到我桌子腿旁邊,我就偷摸把她那倆辮子系到我桌子腿上。高中兩年,她一直坐我前邊,班主任為此把我罵了無數遍,但卻一直沒把她調走。
高二秋天開學,林書瑤轉到我們班上來,梳著齊劉海,兩根又黑又亮的麻花辮,圓眼鏡,小臉小嘴小個子,跟個瓷娃娃一樣,校服套在她身上絕對還能塞進一個我去。
“想的美!要塞也是塞我!”同桌長毛一邊剔牙一邊踹我凳子,長毛是我給他起的外號,因為他的汗毛真的比大猩猩的長。
“老師,前面同學擋著我看黑板了。”高中排座位總是有不成文的規定,就是差生坐后面,優等生坐前面,而我正好半吊子,坐中間。林書瑤剛在最后一排唯一的空位上坐了沒兩分鐘,屁股還沒捂熱的就提出了抗議,因為她確實矮了點。
調來調去就把她調到了我前面,林書瑤一坐就是穩如泰山的坐了兩年。
我其實是個沉悶的人,平時在宿舍除了摳腳丫子就是摁著手機上的貪吃蛇玩,我們那時候還沒流行智能手機,我那翻蓋的當屬最高檔次,最后一直玩到手機的上下左右鍵徹底報廢,我就只剩摳摳腳丫子了。
我本來也沒打算和林書瑤混多熟,可是這樣的白天鵝擺在男女比例8:1的理科班,是不是癩蛤蟆的都想來舔一口。而且我發現,林書瑤長的像只天鵝,實際上那可能是白色的野鴨子,活蹦亂跳大大咧咧,整天呱呱亂叫一刻都不得安生。
我嫌她吵到我畫櫻木花道,她就拿她那我招架不了的委屈巴巴的小眼神看我,正愁著沒法治她,我就看見了她那在我桌子腿兩邊晃晃悠悠的麻花辮。
這就拉開了長達兩年的戰爭。
直到高考前一天,林書瑤扔給我一張疊巴的整整齊齊的數學演算紙,我打開一看,上面什么都沒有。
高考結束以后,我們沒撕書沒擁抱沒把大字畫滿黑板,唯一的也就是在校服上簽個字,大家都在忙忙碌碌的搬箱子抱被子準備回家,林書瑤來找我在她校服上簽字。
我忽然想起來她高考前扔給我的白紙,就問她。“我想讓你用它給我寫情書。”這是她的原話。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會答應林書瑤,也許是因為那天陽光把她的頭發映的很好看,也許是她的笑容太甜,也許是因為我從來沒有被告白過所以一把抓住了這個眼瞎的,我甚至覺得可能是我簽完字抬頭的時候眼光正好落在她的胸上,白色的夏季校服在那個稍稍凸起的位置露出一片似有似無的粉紅色,而這片粉紅色讓我迷失。
直到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其實是因為我喜歡她,比她喜歡我更深刻的瘋狂的,喜歡著她。
(三)
我們的高考自然沒有經過所謂的誰為了誰少做一個大題,我們倆一樣垃圾,誰少做一個大題就該直接去種地。最后我們倆考了差不多辣雞的分數,分別去了離得不遠不近的兩所學校,既不會過分想念也有恰到好處的自由,這讓那時的我格外滿意。
大學的我依然沉悶,除了摳腳丫子就是打游戲,還有就是畫畫櫻木花道,而林書瑤卻風生水起從歌謠大賽里一路過關斬將問鼎冠軍,然后學生會社團唱歌跳舞一樣落不下她。我偶爾會去舞臺下看看她又蹦又跳的樣子,然后為她鼓掌,看著她接受別的男生的鮮花和擁抱,結束了約她吃酸菜魚
大三社團告別會演出結束以后,那天很熱,林書瑤抱著一大捧玫瑰花拒絕了我的酸菜魚,歪著頭問我:你為什么從來不給我送花?我笑笑,咱倆都老夫老妻了,還送這個,再說了你不是不喜歡花嗎,我看你都是丟進垃圾桶。
林書瑤紅了眼睛:有哪個女孩子不喜歡花?我為什么丟掉它們你不知道嗎?你到底是多愛酸菜魚每回都不帶變的?大學都要結束了你在干什么?我一直安慰我自己,覺得你就是這樣的人,這么多年了我該了解你。可我不想啊陳笑,我不想每天就是跟你討論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過節的時候收你送給我的手套圍巾帽子暖瓶電風扇!我站在原地,這不是我們第一次吵架,但是我第一次感覺到恐慌。
我們分手吧!林書瑤把那一大捧玫瑰砸在我身上,轉身跑開了。我下意識的去接,散架露出來的玫瑰枝上有根刺,扎到的時候我一哆嗦,覺得心尖瓣被刺了一下。
林書瑤有一個星期沒聯系我,我忍不住了跑到她宿舍樓去找她。下過雨的夏天依然悶熱,路上的積水摻了人們腳上的泥變得混濁不堪,我跑到林書瑤的宿舍樓的時候,大褲衩上已滿是泥點。
陳笑,我走了,我找到了合適的工作,打算去實習。我會永遠記得高二的那天晚自習下課,我看到你畫櫻木花道故意吵你你嫌棄我的樣子。你認真畫畫的樣子很帥氣,只是你還沒明白,可惜我沒有耐心等你明白了,就像我們的愛情一樣。我會像《笑忘書》里那樣生活,希望你也可以。祝你好。再見,陳笑。
這是林書瑤留給我的最后的音訊,寫在一張高中的數學演草紙上。
(四)
這么多年我終于明白過來,開始西裝革履,開始溫文爾雅,但卻一直沒改掉沉悶的性格,也許我天生就是很喪的人,怎么改都改不掉。
林書瑤一直很喜歡王菲,我一直不知道她是誰。直到有一年春晚,王菲唱了一首《傳奇》,我才知道這個在臺上唱“只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的女人叫王菲,她清冷的模樣,不該是林書瑤喜歡的樣子啊。
我才發現,也許我是真的不了解林書瑤。
我第一次相親失敗路過酒吧,進去的時候臺上有個女孩正在唱歌,結束時喊了一句“這首《笑忘書》希望大家喜歡!”我才知道原來《笑忘書》是首歌,我平時沒什么聽歌的愛好,為了這首歌我特地去下了個聽歌軟件,才明白林書瑤留給我的那封信的意思。
從此以后,不要再犯同一個錯誤。
有一個人保護,就不用自我保護。
曾經是她想忘不能忘,現在換成我自己在遺忘與記住之間拔河。
我常常想起林書瑤說的話,也知道自己明白的東西實在太少,等我明白過來我愛她的時候,她已經離開,等我明白我喜歡畫畫的時候,已經沒有實現夢想的空閑。
造化弄人。
“哥,今天你生日吧我記得,來,新調的,我請你。”Aaron把一杯藍到發綠的酒放到我面前,我搖了搖酒杯,“沒有蠟燭,就不用勉強慶祝。”我笑笑,一飲而盡,“咳咳,這什么東西,這么苦?你這調了誰敢喝?”“專門給你調的,名字就叫‘笑忘書’”。“滾!”
“怎么了,我覺得這名字挺好的啊!”
很熟悉的聲音,我怔怔的轉頭。
林書瑤剪了短頭發,還染了我不認識的顏色,冬天駝色的大衣把她包裹的很好,旁邊站著一個穿著同款大衣的男人。林書瑤挽著他。
“你也開始聽王菲了?現在開始趕流行了啊中年人。”林書瑤笑著點了一杯“笑忘書”。
我勉強答應,你怎么在這?
“我和我老公來旅行的,他是法國籍的華人,趁著休假想到處走走,剛才在咖啡館,我看你像是在相親啊,自我介紹還是那么悶,不過最后井蓋那句很加分哦!”林書瑤變得和以前不太一樣,與當年那個趾高氣昂的小姑娘比,她好像更云淡風輕了些。
哦哦,那,你去法國了?
“對啊。你還記得吧,我以前跟你說過的《笑忘書》,就是米蘭·昆德拉寫的那個,米蘭·昆德拉就是法國人哦,這么看來,我和法國還真是有緣分。”
我一時語塞,感受到自己心里排山倒海的情緒。
坐了一會兒,林書瑤要走,沖我揮手,“年輕時候的回憶還都在我心里,謝謝你,那段日子特別好。”她微笑著沖我說。
我點點頭,沖她擺手,微笑著目送她挽著那個高大的法國男人走到門口,看著那個男人在門口的燈下為她扣緊大衣的扣子,把自己的圍脖拿下來圍在她脖子上,林書瑤低著頭,眉安目靜。而那個男人,本應該是我。
從一開始哭著嫉妒,到最后笑著羨慕。
原來這首歌,從一開始說的就只是我。
(五)
后來我特地去看《笑忘書》這本書,才發現這又何止是關于愛情的微笑與遺忘,林書瑤喜歡這樣的作品,再次超乎我的想象。
現在我確定,我是真的不了解林書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