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關于電影的爭吵不是只在2016,很多時候的劍拔弩張其實毫無意義,因為你根本不能改變別人的觀點,也不用去努力嘗試說服其他人。過去一年,更多的自媒體出現,我們在一部電影之外獲得的信息遠大于電影本身,看似熱鬧的市場卻在年底的數據前露了底,這一年的電影有變得更好嗎?我們究竟是該聽別人說一部電影的好壞,還是自己去看?我發現自己開始不太愿意談論電影了。
但其實生活離不開電影,于是我決定對照著日歷去重看或者初遇一些電影,我沒有翻看究竟有哪些電影入選,這樣每周準備看片的時候或許會有驚喜。為這些電影寫下的文字不能算專業的電影評論,也無需爭吵和定論,只是記錄我在看電影前后的心情,希望也能找回電影給生活帶來感動和慰藉。
“黎耀輝,不如我們從頭來過?”
圖片上背景是烏斯懷亞(Ushuaia)的一座燈塔,這個地球最南端的城市,“世界盡頭”的綠色海灣,一望無際的海和遠方常年冰雪覆蓋的山,讓多少熱愛旅游的人心生向往。不過,這里不是黎耀輝與何寶榮的夢想之地,來到這里是那個喜歡聲音、想要能走多遠就走多遠的小張,他想要幫黎耀輝“把不開心留在世界盡頭”,但錄音機里只有仿佛哭聲。
Yiwasu瀑布,何寶榮住進了黎耀輝以前的房間,把他留下的燈修好,看著旋轉的光線和燈罩上的畫發呆,繼而崩潰抱著黎耀輝的毯子痛哭。燈罩上的兩個人影在電影里出現了幾次,一起去看Yiwasu瀑布是貫穿始終的線索,從最初的起行、路上爭吵、酒吧重逢、和好,直到再起沖突,最終來到瀑布前的只有黎耀輝一個人。有多少人看到這里的時候會感同身受,兩個人出發時約定的目標,走到終點的卻是孤身一人。
就像所有戀愛中的人會許下承諾,每個人都有自己的Yiwasu,可以從電影里找到共鳴。設置一個這樣的意向能表達王家衛對于愛情的態度,位于地球另一面的阿根廷代表了與我們所處生活截然不同的異域情懷,兩人兜兜轉轉無法成行的Yiwasu則是虛無縹緲的目標。因為他們被困在了繁華的布宜諾斯艾利斯,被自己無法解脫的情愫困在慢速鏡頭里流光溢彩的城市。
即使黎耀輝想要腳踏實地,從過往抽離回到香港,但當何寶榮打來電話、敲響他房間的們、帶著滿臉的傷痕、說出那句口頭禪“不如我們從頭來過”,黎耀輝還是會選擇抱住他。就像電影的英文名“Happy Together”,這句口頭禪從電影的第一幕出現,可以想象之前一定也有過爭吵和分離,兩個人在一起想要的快樂,還是僅僅為了逃避寂寞。至少從王家衛的鏡頭語言里,他對戀人間的問題關系,始終是以不停的尋找、行走來逃避問題。
所以黎和何才會離開香港來到阿根廷,逃離了原有的生活,漫無目的游蕩,直至再次互相厭煩。電影里出現過數段汽車行進在道路上的第一視角,搭配探戈舞曲的回響,讓觀看電影的人的心情伴隨著車里的黎耀輝一同蕩漾,他試圖走出對何寶榮的依賴,一人孤寂的在公路上行進。鏡頭反打時,一束光線把黎耀輝和整個畫面不斷地照亮、變暗,借助音樂的蔓延將角色情緒中的糾結起伏表現出來。
有一段提到香港與布宜諾斯艾利斯分處地球兩端,出現的香港畫面同樣是公路上的運動鏡頭,只不過是上下顛倒,錯位的感覺暗示了黎耀輝在原有的生活環境中的邊緣化,逃避這樣一個缺乏理解的環境,才是故事的源頭。而黎在臺北與小張家人的偶遇,或許讓他重新想要去回到家庭,因為在臺北捷運的快速行駛中,他想要迎來的也是一個新的開始。
王家衛對于孤獨感的塑造是多層次的。構圖、場面調度、鏡頭剪接、畫面色調、光線運用這些技術方面的精心設計,無疑為整體情緒的渲染起到重要作用。
黎耀輝的心理變化,通過畫面色調的做出了區分。在公路上分開,獨自一人打工,在酒吧偶遇,這里的畫面都做了黑白處理。直到把受傷的何寶榮送去醫院,出來坐上出租車,兩人共抽一根煙的時候,畫面才開始有了顏色。黑白色的畫面意味著單調乏味的生活,黎隔著酒吧的玻璃默默看著何與其他人喝酒,離去時何在汽車里的一個回頭,兩人沒有交流,單靠畫面便傳達出足夠多的語言。
每個看過《春光乍泄》的人都不會忘記里面黃綠的色調,飽滿的色彩被黎耀輝房間窗戶照進的陽光分隔成明暗兩邊,坐在鏡子前的人在燈光下發呆,剝落的墻紙和破舊的木門讓孤單的人顯得更加脆弱。在天臺上兩人爭吵后,插入了一段俯視街景的鏡頭,街上來往的熱鬧人群是這個城市的日常狀態,而身處拉丁美洲的兩個人卻是難以融入這樣的生活,所以只能晝伏夜出。
鏡子、玻璃幫助王家衛完成了很多空間構建和意象表達的工作。酒吧里黎耀輝打開廁所門,鏡子里的何寶榮一閃而過,隨即跳切到何寶榮走出廁所,沒有出現的這段時間為之后的劇情做好了留白和鋪墊。從半掩的窗簾中間看到外面汽車發動,可以認為是黎耀輝的第一人稱視角,隱于不見全貌的窗簾之后,表現出抗拒和躲避的情感。幾次出現的隔著玻璃拍攝角色對話,降低幀率之后的動作會產生視覺殘留和模糊,仿佛刻意將劇中人物置于不同的空間,帶來微妙的距離感。
王家衛設計的幾處黎耀輝獨處段落表現了他情感上的變化。黑白畫面里在酒吧門口喝悶酒的情緒只是單純傷心。午后巷子里,背光鏡頭里的黎耀輝看不清臉上的表情,光線勾勒出的輪廓與一旁踢球同事的喧鬧形成強烈的對比,熱鬧可以瞬間轉化為孤寂。何寶榮再次離開后,黎耀輝趴在船尾,陰天里昏暗的色調和他痛苦的神情,音樂溶于蕩開的水波里,絕望的情緒隨著船不停打轉,無處可去。
就像小張說到的“習慣是改不掉的”,所以在感到孤單的時候還是選擇回到自己熟悉的環境中,何寶榮就是這樣一個習慣。即使知道這個習慣會帶來矛盾、妒忌、厭煩,不過在生活撲面而來的時候,黎耀輝還是會蜷縮回過去,哪怕這樣難以前進,但對他來說,蹲在受傷的何床邊看他睡覺“是我和他最開心的日子”。
布宜諾斯艾利斯,我第一次知道這個城市是因為足球,知道了巴蒂斯圖塔、博卡和河床、糖果盒球場,接著知道王家衛有一部電影是在那里取景之后,就找來看了,結果根本看不下去。因為《春光乍泄》是屬于經歷過愛情的人,只有他們才能從王家衛的鏡頭中看見自己的影子。大學時從專業的角度去分析王家衛的鏡頭語言,也沒有讓我喜歡上這部電影,現在想來當時一位老師說的“想投入的看電影,最好只做到知道分子,不要強迫自己成為知識分子”,是有道理的。
這次重看《春光乍泄》,心情輕松,不再是為了某門課程的作業或者約稿,只是在一個普通的日子,看了一部王家衛的電影。作為1月1號的電影,它有著好的寓意,也許可以慢慢找回看電影的簡單快樂,從頭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