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晚屬于那種典型的北方姑娘,她生長與四季分明的溫帶季風區,性子里也帶了些季風般的伶俐與多變。我看過她寫的小故事,平時大大咧咧一人寫出來的東西還有點小憂傷。平日里她本本分分聽課,沒課時就貓在宿舍追看冰與火之歌和越獄。追得煩了就聽聽歌,凝視黑夜,寫點散文和故事打發時光。很多時候我都在慶幸,她是如此令人省心,然而這種風平浪靜又使我莫名地不安。
她們宿舍那棟老樓年久失修,我在樓下等她時常常見到石灰塊碎瓷磚從樓頂飛下來,跌進樓根的小樹叢里。我見過新來的學生摸不透老樓的脾氣,把小姑娘按在墻上接吻,然后頭破血流地指手罵天。
“這樓真是老得掉渣了。”有時陸晚也會對著窗外飄過的殘磚片瓦抱怨兩句。
“你也不怕它塌了。”
“還好啊,習慣了就好了。記得剛來那會兒,夜里后面的礦山有人放炮,我聽見窗外稀里嘩啦的風聲,就以為要地震了。然而我看見室友都睡得那么安穩,心想地震就地震吧,能睡那么安穩真是好啊。”
很難說是天賦異稟或是性格使然,她輕描淡寫的話總有讓人心疼的力量。我知道她一向睡得不沉,半夜一點細微的聲音都能把她吵醒。有時候她會無緣無故地醒來,一手撐著黑暗,一手給我發消息:青,睡了么。
我迷迷糊糊撥她號碼,被她飛速掛斷。幾秒鐘后回過來一句:我室友在睡覺呢。
你說她們為什么總睡那么香呢?
因為她們是屬貓的。
為什么說她們是屬貓的?
因為她們總是睡得香。
健康網上說,睡眠淺而易醒是精神衰弱和抑郁焦慮的前兆,與生活勞累與心理壓力都有關系;小清新們說,睡眠淺的人,心里裝著故事,在遺忘之前,難以安眠。
我關掉這些毫無用處的網頁,然后告訴陸晚,你再不睡覺明天會有黑眼圈啊灰眼袋啊魚尾紋啊抬頭紋啊頸后紋啊鼻尖紋啊自己看著辦。
在她的一聲晚安后我自己開始難以入眠。我在悄無聲息里翻身又翻身,然后起床打開窗戶點一根煙,與這靜夜沉默相對。
次日醒來,搭公交去看陸晚,兩雙熊貓眼四目相對,忍俊不禁。
入秋的風涼了許多,房東周叔生了病。那天陸晚沒課,我攜她一同拜訪周叔。
“我們去看誰?”
“我房東,一個很有意思的老頭子,你不是寫小說正缺素材嗎?”
周叔無兒無女,孑然一身,甚至除了周伍這個遠房侄子我都沒聽說有別的親戚來看過他,所幸年輕時倒騰了幾套房子,這些年隨著大學城的開發地價飆升,周叔靠出租房子賺的錢足夠他天天搓麻將的。
周叔自己住的房子有些年份了,是上個世紀殘留的老閣樓,砌墻的石基上長滿苔蘚植物,碧綠如深湖的底。墻面上千瘡百孔,五十年的風霜雨露依稀可尋。不過自從被人刷上藍底白字的“施肥就用史丹利”的廣告語,樓墻就顯得滿是喜感,回復了生機。周叔平時也愛看書,依墻而建的書櫥擠滿舊本,陽春白雪,下里巴人,今古傳奇,婦科雜志,可謂包羅萬象。
周伍說,周叔看書時,一定很寂寞。沒準他就是因為孤獨才從小攤淘來這么多書。我看著周伍,說這話時他與往常很不一樣,眼光里像是融進了蠟燭的油,有微溫的柔情。
是啊,老舊的閣樓,靜靜佇立了多少歲月,多少個凄風冷雨的夜晚,不聲不響,古井無波,周圍人不聞不問,又有誰關心,住在樓里的獨身人,有多孤單。所幸這樓里有只活物陪著周叔,那是周叔從路邊撿來的一只流浪貓,我和周伍來之前這貓沒有名字,我們到來之后就給它起了個潮流到霸氣側漏的名字——酷狗。
我跟陸晚進門時酷狗正窩在門口,周叔開門時它懶洋洋地挪了挪身子。
“來啦,快屋里坐。”周叔連忙四處找凳子,看起來氣色不錯。
我擠眉弄眼地介紹:“周叔,這是陸晚。”
“周叔好。”陸晚將手里拎的營養品放到桌邊,露出兩顆小虎牙。
“好好好,”周叔笑逐顏開,贊賞地看我一眼,“小青有福氣了啊。”
“那是自然。”我得意的瞥著陸晚,陸晚紅著臉踢我腳。
周叔從柜子里翻出瓜子、橘子,又要給我們洗蘋果。
“別忙活了。”我在房子里漫無目的地踱著步。陸晚則在書櫥前饒有興趣地翻起了那里的藏書。
“這里居然有馬爾克斯和福克納的書,哇,還有川端康成和太宰冶,周叔您真厲害。”陸晚嘆為觀止。
“隨便翻著玩玩,我一個粗人,也欣賞不了這些東西。”廚房里傳來周叔的咳嗽聲,咳嗽里帶著自得和自謙。
“呀,居然還有這個,《母豬的產后護理》。”陸晚愈發贊不絕口。
“咳咳……咳咳……”周叔咳嗽得更厲害了。
閣樓上有張小桌,桌角留了周叔磕煙斗的痕跡。周叔不常抽煙斗,他抽煙斗的時候一般發生在兩杯小酒下肚之后,那時他搖身一變變成個文化人,嘴里不疾不徐吐出魯迅的詩:“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冬夏與春秋。”煙從他鼻孔徐徐噴出,酷狗在他腳邊百無聊賴伸著懶腰,而他念詩的語氣仿佛戲臺上的角兒,傾吐著不瘟不火的人生劇本。可惜老爺子就會這一句詩。他第一次念時著實嚇到了我,使我立馬拱手抱拳驚為天人,后來翻來覆去就這么一句,我也就見怪不怪了。
平時周叔是個很清醒的人,算起賬來分毫不差一毛不拔。而每次他喝醉時,就開始顯露出些許老年癡呆的癥狀,他翻出自己的老木煙斗,點上煙葉子不急不緩地開口:“我跟你們說過吧,我有個兒子,叫周大寶,這小子啊……”然后這個叫周大寶的人物就會以各種話本角色的面貌呈現在我們面前,時而要帶領手下掀起太平天國的起義,時而要跑到老毛子的蘇維埃領導十月革命,時而要稱霸一方坐鎮舊上海,最離譜的是時而還會到灶王爺靈前當個坐臺童子、啊不,是座臺童子。
我和陸晚常去周叔那兒。陸晚喜歡這棟老舊的閣樓,她說這樓像是小說里男主女主相遇的亭臺小榭。冬天的黃昏,我們守在樓頂的小窗戶前,看著夕陽沿著一格一格的舊窗欞落下,街上尋常人家生起裊裊炊煙,有平凡行人正踏雪走在歸家路上。我們在漸漸黯淡的天色里依偎在世情的樓頂,而樓下周叔已經煮好了熱騰騰的玉米粥。
周叔閑來無事喜歡坐在搖椅上閉目養神,搖椅正對一堵墻,多年未刷墻皮脫落,使人心生不安。墻上有幅沒有落款的字。我水平不足看不出寫的好壞,只知道寫的是古龍小說里的句子:
冷風如刀,以大地為砧板,視眾生為魚肉。
萬里飛雪,將蒼穹作洪爐,溶萬物為白銀。
周叔很愛窩在搖椅里,很多次我去探望,周叔都從搖椅里睜開眼:“小季來啦?嗯,我再睡會。”后來周叔病重我和周伍每月都去幾趟閣樓。直到有一次,我們進門時,周叔依舊蓋著毯子睡在搖椅里,酷狗趴在他身上睡眼朦朧,不過這次他再也沒能睜開眼睛。
周叔死后,周伍翻遍閣樓,帶走了一張銀行卡,四套房產證明和數目不清的錢。我則把酷狗抱回店里。那晚我給酷狗做了它愛吃的火腿腸拌飯,我說酷狗,吃吧。
酷狗搖搖頭,說,喵喵喵,喵喵喵。
我不知怎么走到陸晚樓下的。
你怎么了。陸晚問。
我想說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我很迷茫我很慌張我不是沒見過死人我不是沒失去過親人朋友但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
我動了動嘴唇,說:“周叔死了。”
陸晚瞪大的眼睛明顯表達了她的驚愕,但她并沒有問什么。她低下頭,說:“哦。”
我們相對而立,在樓下沉默了很久。久到我眼中的陸晚變得陌生,像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又像一面鏡子。她突然仰起臉,說你跟我走。
我站那不動。
走啊,她拽我手腕,臉上急得要流出汗來。
走。
我們在人流洶涌的街上拔足狂奔,迎面撲來放課的學生,像驚起的林中的麻雀。陸晚死命拽著我的手腕,在嘰嘰喳喳的喧囂浮世她的手掌透著一絲從血脈流轉中滲透出的冰涼,給我注入了一股鎮定,又含著不容置疑的力度,在我渾渾噩噩的意識里,她成了這吱吱呀呀的大馬路上洶涌燃燒的火車頭。
我多想就這樣走下去,帶著少年的癡心妄想,帶著成人的虛榮狡詐,帶著姑娘也帶著風,帶著五味雜陳千頭萬緒,沿著這條冗長如一生的路,一去不返。
我們止步在學校的情人坡。整個情人坡斜鋪在他們學校的人工湖邊,這個點那地方空蕩的很,既沒有情人也沒有山坡。
“你看到了什么?”我們站在情人坡至高點,陸晚松開我的手問道。
我能看到什么呢,是生死輪回?是無常宿命?是俗世紛擾?是愚昧眾生?我滿心疑惑,極目遠眺,只有滿坡碧草,自我的腳下,戚戚擾擾,一直延伸到湖岸。
“艸。”我長吐出一口氣。我也不知道我要艸什么,既非揚眉吐氣,又非宣告詛咒,只是滿心的不爽都化為了這一個字。
“艸,”陸晚喘著粗氣坐倒在草地上,“累死了。”
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
那場充滿生命鮮活與逃脫意味的奔跑后陸晚著了涼。她知道我這陣子心情低沉,自己把自己照顧得很周到,還每天發一些小段子哄我開心。
辦完喪事后,周伍送來兩份轉讓證明,他說我租的這房子,現在是我自己的了。這早在我的意料之中。出乎我預料的是他把閣樓也給了我。他說青子,你別推,我不喜歡住死過人的地方,你不正好缺個地方安家嗎?
搬家時老顧跑來幫忙,周伍因為一些他難以見人的工作上的事沒有來。其實沒多少東西,打掃閣樓花費的力氣要大得多。自從我與陸晚在一起后我與老顧相聚的次數寥寥無幾,畢竟我本來就時間有限,而老顧還有他自己的生活。
酒足飯飽我們坐在閣樓的木質地板上,窗外夜色漸深,一瞬間就像回到小時候,百無聊賴的我們背靠冰涼的暖氣片看著天黑下來。等天黑到小時候的老顧該說“看來我爸媽今晚又不回來”的時候。老顧突然問我,這些年過得怎么樣。
這些年過得怎么樣?誰也不比誰輕松。我想起許久不回的家鄉,想起一臉恨鐵不成鋼樣子的父母,想起這些年得到又失去的姑娘。窗外起了風,風聲四顧,浪蕩八方,我在這浩蕩的人世漂流已久。生命中不可避免的背光與逆風,都沉積在那些年的深沉回憶里。我想起我們小時候,兩毛錢的冰袋可以維持一天的歡樂,追著夕陽努力奔跑只希望早些回家看到我們的英雄——奧特曼。生命從什么時候開始發生了轉變呢?
這些年過去誰又在意你的辛酸挫折,你在凌晨四點被老板叫醒為上班的人端去早餐,你作為服務生擺著笑臉陪著小心呼來喝去卑賤如狗,你在異鄉孤苦無依身無分文流落街頭尊嚴盡失,你奔波勞累推銷產品受盡白眼吃遍閉門羹。生活從來不是一汪溫泉。這些年,過的,能怎么樣呢?
我咧嘴一笑,說,湊合。
老顧沒說什么,拍拍我的肩,他的手心柔軟而溫暖,是一雙學生的手。接著他嘆了口氣。我知道,有太多話,包藏進那聲嘆息里。
老顧,那年你在遠方。
你有你的蘇杭,我有我的圍墻。
我們一度以為可以像修造大運河的帝王,恣意妄為,揮霍時光,總該有些殘忍與現實的提醒,才能認識到我們不過是岸上拉龍舟的纖夫之一。肩上勒了生活與現實的重負,你我淹沒在灰頭土臉、披發赤足的茫茫人海,之所以故作猖狂不屑于他人為伍,是因為我們還保留了一絲幻想,妄圖與勒入血肉的宿命對抗。
老顧,我聽說過你在高中的往事。
你看上了你們班的班花姑娘,百般獻媚千般討好,她卻跟一個其貌不揚的囂張小子在一起了。我還聽說,那小子嘴里有顆金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