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晚風悄悄地送走了晚霞,月華初展,這個坐落在山水之間江南小城,朦朦朧朧,恰似一個溫柔的女子,披上了神秘的面紗。她很美,引得許多外鄉人蜂蛹而來,都想一睹芳容,仰慕她的絕代芳華。
老楊總覺得自己與別人不同的,他不為美景而來,更不會為當地的人文風俗所吸引,他也不會對愛情產生任何幻想,他是一個老實人,生活上沉默寡言,工作上服從安排。是的,他就是為掙錢而來,這點,與大多數人一樣。
但今天,老楊被開除了。
是的,這不是解雇,一般來說,解雇最起碼得有一式兩份的勞務合同,才有此一說。
但對老楊來說,他是經過村里的一個老鄉找到一個包工頭,這個包工頭又找到另外一個更大的包工頭,之后便來到這里的。相對而言,這些包工頭都是他“老大”,干活拿錢,大多數時候還得陪笑著那些“老大”的嘴臉,領了工資還必須得感恩戴德。人們眼里,他與其他工人沒什么兩樣,都只是不起眼的小角色,人微言輕,命就更不值錢了。
老楊不懂時事,也不會去關心,他只是擔心房東什么時候來收房租,還有在老家買房的那筆貸款什么時候才能還完。他還有一個憂慮,有個老鄉要給他介紹一個對象,他擔心別人看不上他。
老楊生于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改革開放大潮浩浩蕩蕩,而他還在邊野山區懵懵懂懂成長,每天放牛劈柴,除了擔心吃不飽穿不暖之外,似乎沒有其他什么好憂慮的。將要成年,想上學時,他才知道什么是高考,當發現村里的許多年輕人包括他兄弟在內都成家立業了,他想找個人談戀愛,才發現已然三十出頭,十里八鄉的姑娘們早已經為人之母。而立之年,又遭逢父母雙雙去世,家里唯一的老房子他覺得受之有愧,便讓給兄弟了。
從此,他離開了家,一晃就是十年。
老楊不是慵懶之人,反而很自律與勤奮,每天上班最早下班最晚。
他學習識字,努力工作,想把曾經荒廢的歲月找回來,努力終究有回報的,無論什么活,他都學得很快,他手腳麻利,許多人愿意找他。但命運似乎與他過不去,總是找他麻煩,做木工時,他的右手失去了無名指和尾指,后來去做水電安裝,剛摸到門道,就差點觸電身亡,他沒有氣餒,跑去挖煤,不料煤礦塌方,他被活埋在地底下,很多人死了,但他卻堅強活了下來。
盡管霉運纏身,但十年的付出與積攢,他終于有了一定的積蓄。前些年,他回了老家,兄弟沒變,與往常一樣,對他很是親密無間,侄兒侄女也乖巧懂事,但老楊發現,這已然不是他的家了。
他決定在老家所在的城市買房,讓自己有一個落腳的地方,盡管老家的房相對便宜得多,但一次首付,還是花光了他所有的積蓄。
為了還房貸,老楊不得不又一次遠行,數年過去,他風餐露宿、輾轉奔波于各個城市, 他活得像狗一般,但那房貸卻如貪婪的怪獸,吞噬著他的血與汗,他感覺被掏空了靈魂,精疲力盡,他有時候很想歇一歇,但每到月底,銀行的電話卻似催命符一樣,在給他悲哀的命運數著倒計時。
他在工地上還遇到一個落魄的作家,好像是姓吳的什么來著?至于叫啥名,他不記得了,反正沒有在短視頻和新聞上聽說過這個人,老楊一度懷疑這姓吳的壓根不是什么作家,可能只是吹牛混他香煙抽,不然一個作家怎么會來工地給他搬磚打小工?
但他卻清楚記得,這姓吳的那天一邊明目張膽地掏他的煙,一邊意味深長地說:“你知道為什么我們打工越打越窮嗎?”
“為什么?”
“噓!這你就不懂了吧!下班給我買包煙,我悄悄告訴你!”
“哦!”
“咳咳!你這人太老實,算了,不要你買煙了,我告訴你……因為我們都是韭菜,頭頂上有一把鐮刀懸著,一到時間,鐮刀一揮,嘖嘖嘖!”
“啥?”
“鐮刀不可怕,可怕的是鐮刀后面有一群惡狗,惡狗背后有一群豺狼,這豺狼背后有一群更可怕的魔鬼,他們肥頭大耳,油頭肥面,嘖嘖嘖……”
“這……”
“你不是買了一套房嗎?你應該明白的……”
老楊似乎明白些什么了,但對他來說,已然不重要,他無法改變什么,他還要吃飯,房貸還得還。
工地上來了很多年輕人,體力好,手腳麻利,而且砌磚的技術絲毫不比他差,工資要得比他還低,老楊四十出頭的年紀,對他們來說,已經是老人了,更何況他還是殘疾,被開除也是理所當然的,想當初他年輕時,也是如這般頂替別人的職位而謀職的。
這些年輕人和他一樣,都是農民工的子女,如果那姓吳的作家還被開除,可能現在也會一邊抽煙一邊嘲諷地說,新的一撥韭菜已然茁壯成長了。
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平日里忙的時候,老楊不覺得孤獨,而今失業了,卻無去處,他甚至害怕回家鄉,回到他買的那套還未供完的房子,而兄弟近況也不好,兒女漸漸長大,到處都花錢,兄弟聯系他,除了與他借錢,卻很少問候他過得怎樣了。
他原本想去工業區看看,看能否進廠,做什么都行,但他注定失望了,哪里都一樣,別說他這個年歲,很多年輕人都失業了。
夜幕降臨,月華初上,這座江南小城,宛若披上了迷人的銀裝,恰似一個出閣待嫁的姑娘,巧目倩兮,年華花樣,盼望著攜著春風而來的新郎。
二
入夜了,廣場舞是每個城市中必不可少的娛樂節目,老楊不愿在出租屋里待著,一個人便早早來到廣場,尋到一個角落坐下。
一個人,一根煙,看夕陽西下,等待天黑。
“這是黃昏的太陽,我們卻把它當成了黎明的曙光!”
老楊又想起那個混蛋作家說的話了,據他的理解,這根本不是那個混蛋作家的原話,而是那個混蛋作家從另外一個大作家的書上看來的。
老楊甚至不記得什么時候開始有人叫他老楊的,久而久之,他竟開始習慣這個稱呼,他發現,自己真的開始老了。
他喜靜,自然不是來看廣場舞的,他自覺年老,但也有自知之明,更不是來尋找對象的,自失業的那一刻起,這微弱的火苗在他心里開始熄滅。
他是來看一個人的,一個八九歲大的小女孩。
這是一個精致空靈的女孩,一頭長發,一身白裙,還有一雙大眼睛,非常靈動,眨巴之間,好似在說話。
實際上,她比老楊來得還早,這是諾大的廣場中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雖不算寬,卻足夠她施展筋骨了。
是的,她在練芭蕾。
這個倔強的小丫頭,早早就來了,從日落到天黑,從未停歇過,震耳欲聾的廣場舞的音響聲沒有影響她一絲一毫,她光著腳丫,腳趾都出血了,但瘦小的身軀似乎有無窮的力量,她每跳躍一次,伸展四肢,每當落地時,總是重重摔倒在地上,但每一次都毅然決然,咬著牙站起身來。
老楊眼睛模糊了,緩緩燃燒的香煙,似乎在吞噬著她已然無多的活力,那瘦小而起起伏伏的白色身影,似乎是自己曾經蓬勃的青春。
一個人跳舞,一個人看舞,這個無人關注的角落,在諾大廣場邊,卻成了唯一的凈土,這片凈土中,仿佛是他們兩人的共同的整個世界。
此時此刻,老楊心里出奇的靜,在這個世界中,他聽到了這座城的心跳。這座城,仿佛是一個巨人,萬千水電管道是她的經脈,鋼筋水泥構建而成的一座座高樓大廈是她的骨骼,而這心跳聲,是一個個如他一般艱苦奮斗而尋找出路的農民工的吶喊。
“砰!”
小女孩又一次摔倒了,老楊邁開腳步,向她伸出了蒼勁有力而粗糙的大手。
“過猶不及,孩子,歇歇!”
“哇!叔叔,您又來看我啦!”
“你知道?”
“當然嘍,這么多人,就你一個人在偷偷看我練舞,有時候還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別人不知道還以為你是人販子呢!”
“哈哈!叔叔老了嘛!”
“也不是啦,叔叔還年輕,而且還有點帥!”
“你這孩子……能不能告訴叔叔,為什么一個人在這里練舞,你爸爸媽媽呢?”
女孩沒有回答,而是抬起頭來,大眼睛不停地閃爍著,看了老楊會兒,似乎是在確定什么一般,最后呡呡嘴,低聲地說:“我爸爸出了一場車禍,不在了,媽媽也被撞傷了腿,半瘸半拐的,為了父親的案子,她一邊擺攤養我,一邊在打官司,我家不在這里,十年前媽媽跟著爸爸來這里打工的,爸爸是做木工的,有一手非常好的技術,那天,那天下大雨,要不是我鬧著要去看電影,爸爸就不會………”
老楊聞聲,心頭一震,像是被千萬斤巨石砸在心口,難以呼吸。
“孩子,對不起……”
“媽媽說,做人要有骨氣,要爭氣,要像薔薇一樣經得起風吹雨打。她不知道官司能不能打贏,她遇到一個好律師,無償幫我們,但又敗訴了,但媽媽說,她不會放棄,那天,我看到一個舞蹈比賽的消息,我也喜歡芭蕾,所以……”
“所以你想為媽媽分擔一點,是嗎?”
老楊彎下腰,輕輕地為她擦去眼角的淚水,索性直接坐在地上,在她身邊。
“孩子,你不要自責,那不是你的錯,這樣你負擔太重了,你想為媽媽分擔一些事情,這是好事,但不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往身上扛,你想想呀,你爸爸要是還在,他希望你這樣整天自責嗎?這樣的話,他會開心嗎?”
“可是……”
“那真不是你的錯,如果說錯,那也是那個肇事者的錯,不然你媽媽為什么還會堅持不懈地打官司?孩子,相信我,你要開開心心的,這樣你媽媽也會開心起來,知道嗎?”
“真的嗎?叔叔,真的不是我的錯嗎?”
“當然不是,孩子,你想不想把剛才的那個動作練好?”
“當然啦!叔叔,你懂芭蕾?”
“叔叔是個粗人,沒文化,怎么會懂?但你老師懂啊,孩子,這樣,你不要去想比賽輸贏,更不要去想爸爸的事情,你爸爸希望你開開心心的,你記著這一點就好,心無旁騖,把老師教你的動作發揮出來就好了,你試試!”
她閉上了眼睛。
喧囂的廣場,人來人往。她一襲白裙,一個幽暗的角落里,長發飛揚,仿佛夜里精靈,于此時無思,無念,唯有心中的熱愛,蒸蒸沸騰。
她動了,輕輕踮起已然磨破而流血的腳尖,緩緩抬起手臂,風過,裙擺,她的腳尖發力,帶著無比的柔與韌,一躍而起。
她自然而然伸展了身姿,她的四肢,變成了潔白的翅膀,是的,她飛了,真的飛起來了,那高高昂起的小腦袋,遙望夜空,此時此刻,她變成了一只優雅的小天鵝。
風聲徐徐,女孩輕輕落地,那血紅的腳趾,仿佛承載著整個世界的重量,四兩撥千金,如蜻蜓點水一般再次躍起,這時,她整個身影在空中開始旋轉起來,一圈,兩圈,三圈,她的心在歡呼著,她仿佛在擁抱整個世界。
一舞后,風停了,半晌沉寂。隨后,她聽到了熱烈的鼓掌聲。
“叔叔,我成功了,我成功了!”
小丫頭激動萬分,一下子跑進老楊的懷里。
“好好好!”
他也大笑著,多少年了,從未有過如此開心。
這時,老楊看到,一個中年婦女,滿頭灰白,一瘸一拐地往這邊走來。
他輕輕拍著她的后背:“孩子,你媽媽來找你了,趕快回家!”
“呀!媽媽來了!”小丫頭眼珠轉動,小聲嘀咕,“她不知道我偷偷練舞,回去可能要挨罵了……叔叔,下個周末你還會來看我嗎?”
“會,一定會!”
“拉鉤!”
“拉鉤!”
小女孩蹦蹦跳跳地離開了,仿佛她腳上的傷完全好了一般,一邊跑著,一邊揮手:“叔叔,我叫吳憂憂,記得我的名字哦!”
“吳憂,無憂,愿世界溫柔以待,你真的無憂無慮!”
老楊點燃一根煙,消失在蒼茫的夜里。
三
老楊從未想過自己會買一輛電動三輪車,而且還是二手貨,這個月他工作不足二十天便失業了,工地一反常態,把工資全部給他結清,身在異鄉,就業無門的情況下,他選擇將剩余的錢進點水果做點小生意。
他性格木訥,稍微不對眼的人他都不愿意多說一句話,自認不是做生意的材料,不然這么多年過去,也不會如此長期打工了。
他打聽過了,這片區域疫情有很大緩解,城里是容不得他的二手三輪擺攤的,他決定去鄉鎮趕集,也許會有一點出路。
用姓吳的那個混賬作家的話說,窮則變,變則通,賣著賣著,指不定哪天運氣好開了一家水果店呢,盡管,他同樣在短視頻刷到實體店越來越艱難的負面消息。但行動起來總比等死的好,每次心灰意冷的時候,他總是想起那倔強的小天鵝,仿佛又年輕了十歲,恢復了青春活力。
今天,老楊起得很早,天蒙蒙亮騎著車便風風火火出門了。
他要去趕一個早市,是城邊的一個小集,僅一條街,進貨的時候便聽說過,那個集水果很好賣,他決定去走走。
天朗氣清,一輪紅日悄悄然升起,老楊連早餐都沒來得及吃,便迎著風往城邊而去了。
風總是別無二致的,特別是心有所想的時候,它就會變得很溫柔。此時的他,騎在三輪車上,好似回到曾經那個翻山越嶺的少年輕狂,那時雖然不識字,但敢作敢當,他還記得偷了鄰寨家的幾個玉米棒在路邊烤吃,因此自責了好幾天,最后到鄰居寨上門認錯。那天,她認識了一個姑娘,梳著長長的辮子,還穿著花衣裳,當她聽到他上門認錯時偷偷笑了,他還記得,她的臉頰有兩個淺淺的小酒窩。
清風不燥,吹過他的臉,老楊又不禁想起那憨態可掬的笑容了。
那是他第一個喜歡的女孩子,好像……也是至今唯一的一個。
想到這里,他沉寂的心又開始活絡起來了,憂憂不是說了嗎?他還是挺帥的,老鄉推薦的那個對象,也許,可以去見見?
他的車箱里,有紅彤彤的蘋果,有黃橙橙的香蕉,這番模樣,一如家鄉金秋時豐收的季節。
是的,如果今天水果賣得好,或許有些轉機。
一路順暢,老楊趕了半個小時的路,終于到集市了。然而,這個集與他想象的似乎不同,他看見很多攤位,但沒有想象中的擁擠,開始還以為來早了,可以尋到一個好位置,老楊興致勃勃,一番打聽下來,灰頭土臉。
那些攤主,并非在擺攤,而是在收攤,這個集,已經收市了,他來晚了,他知道這是一個早集,卻沒想到天剛大亮便已收攤。
老楊給自己打氣,無妨,明天下午,另一個小鎮有個集市。
把車停在路邊,老楊稍作休息,點燃了一根煙,他需要好好周祥思考一下。
“喂!你的車擋住我鋪面了,開走!”
一根煙沒抽完,老楊便聽到不耐煩的大喝聲。
他沒有爭辯,立馬熄滅香煙,便發動了車子。
“他么的什么玩意兒……”
“噶!”
老楊沒走多遠,便一腳急剎,他不由自主握緊拳頭,死死盯著說話的那人,許久,長呼一口氣,拳頭才緩緩松開。
這不是他第一次聽到類似的話,但每次他都忍住了,那姓吳的告訴他,不用自卑,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大時代雖然會有很大一部分會成為繁榮的犧牲品,但這部分人對社會的建設同樣有大貢獻,做人問心無愧就好。
再說,這世上,每個地方什么人都有,有惡人自然也有好人。
這也不是他第一次這樣安慰自己了,是的,這世上有許多好人。他還記得,去歲年關,他們許多人結不了工資,一個當地的年輕女子挺身而出,將欠款的工地告上了法庭,為他們據理力爭,最后把他們的血汗錢一分不少全數要了回來,她沒有要一分報酬。
她說,那是她的理想。
多好的人呀!
是的,有理想多好呀!有理想,就有希望。
都說老家地無三尺平,天無三日晴,但在江南,天氣亦似乎更加多情,興許是感受到了老楊心底的思緒,說變就變,方才晴空萬里,這時已然烏云密布。
開始下雨了,噠噠噠滴落在車頂上,老楊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剛回到城里,半路上,車忽然走不動了,進退兩難。
讓老楊更加絕望的是,他看到好幾輛車直奔他而來,這么多年的用功識字,他完全認得出那車輛身上“某某執法”四個字所代表的意思。
沒等老楊開口,車上便走出一群人,最起碼也有十幾個,蜂蛹而至,如同古代占山為王的土匪,這個抱一籮,那個搬一筐,沒多久就將車廂里的水果搬空。
“你……你們!”
“這里不準擺攤,你不知道嗎?”
“不是,我是車壞了,我……”
“滾,你違法了,當是給你一個警告,再有下次,連你的車一起收!”
人群來得塊,走得也快,如蝗蟲一般,讓人心驚肉跳。
老楊直愣愣站在街邊,看著那幾輛車揚長而去,渾身顫抖著,忽然噗的一聲,噴出一口血來。
大雨終究還是下了,嘩啦啦打落在老楊身上,他的心,被澆了個通透涼。
他犯法了!
去年年底,兄弟家宰了一頭豬,想到吃不完,便分了一半隨便賣給了鄉鄰老幼,這時,有人找到他,說他犯法了,被罰款好幾千塊。
去年春天,村里的一個好友在路邊發現一株奄奄一息的蘭草,便采摘回家培養,沒多久,蘭草生機勃勃,他念想家里拮據,便把蘭草拿去鎮上賣,這時,有人找到他,說他犯法了,一罰就是上萬塊。
去年六月,村里的一個老鄉回家,他掙了一點錢,見到村里的路崎嶇不平,泥濘難走,特別是學生,每逢雨季,上學非常困難,他于心不忍,便自掏腰包出錢修路,村里的人很團結,有人出人,有力出力,克服很多困境,半年便鋪上了瀝青路,這時,有人找到他,說他犯法了,一罰就是十幾萬。
今天,老楊的車壞了,停在路邊,他犯法了,水果被收繳一空,一個人蜷著身子,淋著大雨在街邊哭。
他的心,支離破碎了,甚至不記得是什么回到自己的出租屋的,他好累,好想大睡一場。
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他睜開眼睛,一束陽光便照在臉上,非常的刺眼,這時,他聽到了外面嘈雜的議論聲。
迷迷糊糊中,他打開門,大吃一驚。
那是密密麻麻的攝影機,手機,無論專業與非專業,此時全對準自己,他看到了平日里在短視頻中熟悉而僵硬的臉,那是一個個激動萬分的自媒體平臺的主播。
他成網紅了。
他不知道為何會變成這樣,據這些主播的口中大致了解到,他被沒收水果,以及在雨中痛哭的一幕幕被人錄了下來,視頻傳到網上,成了熱點。
他大雨中的一舉一動,甚至連胡渣都是討論的重點,在強大的網絡力量下,他的住處很快被人查出來,才引得眾多主播圍堵而至。
看著一張張熱切似要為他討公道的臉,看著一個個攝像頭,老楊恐懼了,那黑森森的鏡頭仿佛是一個個黑洞,他每看一眼,似乎就會將他的魂魄吞進去一般,他感覺,最后會被吃得連骨頭都不剩。
“韭菜!他們是來割韭菜的,以我的痛苦,去收割別人的韭菜,好大一撥。”
老楊沖開人群,一路狂奔,來到他熟悉的偌大廣場。
這里依然如舊,人群熙熙攘攘。他戴上了口罩,拉直衣領,想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似乎這樣才能讓他找到些許微不足道的安全感。
來到熟悉的角落,卻不見那精靈一般的女孩。
他已然忘了時間,不知道今天是幾月幾號星期幾。
“你來了!”
這時,他聽到熟悉的聲音。
不是她,而是一個三十出頭的青年,是曾經為他搬磚的那姓吳的不入流作家,他坐在一個臺階上,手中夾著一根香煙,吞吐之后,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
“老楊,看到那些人,害怕了吧!感覺會吃人似的,對嗎?”
“小吳,你呢?會害怕嗎?”
“我?我不怕!我是一個斗士,盡管債務纏身,吃上頓愁下頓,但我不怕,我雖然水平不咋滴,但我要寫,把我見到的,我的真實的想法寫出來!”
“斗士?你與誰斗?”
“與自己斗,與良心斗,我斗不過天,那就斗看不順眼的人!”
“嗯,你這人雖然是個混蛋,經常混我煙抽,但還是一個挺順眼的朋友!”
老楊重重點頭,深深打量眼前這個隨性不羈的青年一眼,思索片刻,便說道:“兄弟,能幫我個忙嗎?”
“靠,你看不出嗎?我都這樣了,能幫你啥?我就是快餓肚子了才在這里等你的!”
“我想把老家的房子賣掉!”
“啥?”
“我想把那套房賣掉,你看能幫忙嗎?除首付外,我每個月都按時還款的,不用幾年,也快供完了,但我累了,不想供了,你認識的人比我多,辦法比我多,替我把那套房處理掉,那套房,我簡單裝修過了,而且沒怎么住過,是新房子,我只要收回五成以上的成本,應該有很多人愿意接手的!如果事成,我會從中給你傭金的……”
“傭金不談,給我買包好煙就行……只是老楊,我想問一句,你辛辛苦苦供了這么多年,就這么放掉了?”
“本來打算,有房子了,找個媳婦,生個孩子,但沒希望的事,就不多想了,有孩子又怎樣?難道像我一樣,長大后像韭菜一樣,被人無情收割……”
“你這說法,可別說我教你的啊!”
“我想把賣房的錢,通通都拿來買保險……”
“啥?保險?老楊,你要干嘛?”
“我是沒希望了,但有個孩子,她前途無量,我想盡我的一點微薄之力為她保駕護航,因為她有信仰,有理想,有一顆勇敢的心……我要買一份人壽意外保險,我要在受益人上寫上她的名字,我懂的不多,你要幫我!”
“你!”
青年站起身來,指著老楊,震驚無比地看著他,半天說不出話。
“不行,不行,這房子我不能幫你賣,那我成什么人了?”
老楊笑了笑,仿佛變了一個人似的,從兜里掏出一盒煙,扔給對面的青年,平靜地說:“我們是朋友,你必須幫我,不然,我立馬撞死在這里,那房子可能最后會是銀行的,這是你希望看到的嗎?你知道的,你阻止不了我,那只有幫我!”
“混蛋,混蛋!”
………
一個月后,老楊買了回鄉的高鐵票,他刮了胡子,穿上嶄新的西裝。
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穿西裝,卻沒有半分不適,反而覺得非常舒服,他整個精氣神十足,很是干練與清爽。
天朗氣清,如同他臉上的笑容,也是暖洋洋的,手里拿著一張照片,他有條不紊地通過檢票口,走上站臺。
“吳憂,無憂,愿你這輩子無憂無慮的!”
老楊看著照片,那個倔強的小女孩,此時她仿佛蛻變成了一只真正的白天鵝,在舞臺上,光芒萬丈,在那光芒之中,他清晰地看到了她自信而純真的笑容。
足夠了!足夠了,這輩子足夠了!
隨著一聲轟鳴,列車快速而來,刺目的車燈映照在老楊臉上,格外的白。
“啊,不好,我好像走錯位了……”
忽然,老楊大叫一聲,慌亂起來,他打開手機,一邊翻自己的車次座位號,一邊奔跑尋找自己該上車的位置,跑著跑著,他的身影,離鐵軌越來越近,隨后腳下一滑,整個人開始傾斜而倒……
這時,他看到了那如火箭般的車頭,他笑了。
“砰!”
一聲巨響,伴隨著周圍人群的尖叫聲,他的身軀砸在列車醒目的“火箭頭”,一瞬間不見蹤影。只留一灘血,灑落在“和諧號”三個大字上,血很紅,刺在列車員的眼中,落在站臺所有人的心上。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