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風波
莫聽穿林打定風波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
夏夜月亮朦朧低垂,像是累了,已然熟睡,星星點點在云端游玩,像調皮的孩子,不知疲倦。窗外蟋蟀悠閑地彈奏,青蛙附和著歌唱。一切都那么美好,我坐在窗前,安靜地讀書。書案上擺著《宋詞》、《紅樓夢》、還有一冊《道德經》。讀書不是為了書中的黃金屋和顏如玉,而是想去找書中的良師益友和穿越時空的靈魂伴侶,用葉嘉瑩的話一言以蔽之:讓我們的心靈不死!
清風徐徐,透過窗欞,撩開書頁,映入我眼簾的是這么一句:一蓑煙雨任平生。這是蘇軾被貶黃州后的第三年,與朋友春日出游,風雨忽至,朋友深感狼狽,東坡卻毫不在意,泰然處之,吟詠自若,緩步而行,之后有感而發,填了這樣一闕詞。詞牌也特別,為《定風波》。清風總是知人心意,它知我最喜東坡詞中開闊豁達的意境,喜歡他悠然淡泊的情懷。只有他,才可以在風雨中昂首闊步,笑著說,這點痛算什么。只有他,才可以在坎坷的人生旅途中,依舊滿腔豪情,笑傲江湖。
一提到蘇東坡,中國人總是親切而溫暖地會心一笑。他在文學、史學、哲學和藝術的領域內全面地展示出自己的才華,他是那么具有人格魅力,但卻并不高高在上,總是讓人覺得他是人群當中的一個很普通的人,雖然他一生歷盡坎坷與不幸,但正像林語堂在《蘇東坡傳》評價的,蘇東坡是一個不可救藥的樂天派,他超然物外,達觀自我,成功突圍,成為我們世代喜愛和敬仰的偶像。
那東坡是如何突破自我,參透人生的呢?這首超絕千古的佳作,正寫在他的思想轉型期,展現了他人生態度的飛躍。他在困境中以“一蓑煙雨任平生”的姿態與世俗抗爭,保持自己人格魅力,道德操守;同時,他明白人這一生最終要歸于和諧和平淡,所有的風雨終將過去,而風雨過后是彩虹,憂愁和美麗在生命中相互轉化,最終達到融合和平衡,因此也就無所謂風、雨、晴,一切皆淡然、超然、豁然。
一個人首先要做回自己,才能獲得真正屬于自己的快樂生活,身心得到解脫。由此才能參透人生,把對外的追求訴諸于內,轉向關照自身內心的豐富與充盈,以豁達的人生態度面對生活的苦難,讓心境一片恬然澄明。
詩詞是感情的凝聚,凡是最好的詞人,都不是用文字去寫詞,而是用整個生命去寫。成就一首好詞,需要真切的生命體驗,甚至不避諱內心的軟弱與失意。讀這首詞的時候,讓我感覺詞人成了我的朋友。一閉上眼,就聽風雨穿林打葉聲,一個風骨俊逸的老者,竹杖芒鞋,在風煙中前行,從容淡定。片刻,風雨已停歇,山頭斜陽已相迎。待回首,看來時處,也無風雨也無晴。大自然晴雨轉變,季節交替,太過尋常,而世間的風云變幻,榮辱得失又何足道哉。當一切都看淡放下時,或許人生真的可以無喜無泣,成敗兩忘。無論東坡是否做到,至少他的思想已經超然到這樣一個空間。這份透徹和淡泊,縱使沒能改變自己的命運,卻也溫暖了千千萬萬的讀者。
也許是紅樓浸潤太久,我讀到“竹杖芒鞋輕勝馬”,自然會想起寶釵在自己的生日宴上點的那出戲,戲中的《寄生草》讓寶玉擊節叫好。“漫揾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臺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哪里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詞里的東坡居士,雖未蓮臺剃度,卻亦有一種在風雨中,穿梭往來的超然自在。放下紅塵事,煙云獨往來。
我的人生苦難,雖不能和東坡同日而語,但也曾歷盡滄桑,每當讀到這首定風波的時候,我就會有一種淋漓盡致的快感,感覺到我的哀傷與憂愁都成了一個美感的客體,都在此詞中消解了。覺得詞人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情有義的人,一個有極強觀察感受能力的人,他對我的苦與痛能感同身受,并且用熨帖的語言表達出來,直抒胸臆、痛快淋漓。
讀東坡的詞,還能讓我感受到生生不息的活潑生命,既是傳統的,也是時尚的,但都是“生命的本能”。在這個思接古今、與詞人神交的時刻,讀詞的我是沉溺的,也是幸福且幸運的。
大千世界,花開花落,云卷云舒,東邊日出西邊雨。人生路上,寵辱得失,成敗毀譽,不經風雨怎見晴?面對變幻莫測的人生,彈冠相慶也好,唉聲嘆氣也罷,都不能改變即成的事實,何不輕帶蓑衣,隨遇而安,便是也無風雨也無晴!
“我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風雨路途,也許并不好走,然而路上卻未必只有泥濘。若你以一顆冷漠的心去看,那么一切都不如意;若你能處之泰然,定然能看到另外一番風景。享受人生的每一刻,順境逆境,順流逆流,各有不同的風景,“此心安處,便是吾鄉”,付出努力,品味過程。
南懷瑾先生說,中國知識分子的最高境界是“佛為心,道為骨,儒為表,大度看世界。技在手,能在身,思在腦,從容過生活”。我以為,這就是蘇東坡的最高境界,而蘇子的一句“一蓑煙雨任平生”最入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