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蟲一般的少年

? ? 在我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我的發小阿星迷上了武術。整天在學校里傳播中華武術,一下課就跑去操場打拳,什么詠春啊太極啊,都打得有模有樣的。也因為武術的影響,他平日里在學校走路都是三步作一步走,上樓梯都是兩階一步。風風火火,他路過的地方,都是灰塵揚起,頗有大俠風范。

? ? ? 逐漸,學校里找他學武術的人也多了,從剛開始的兩個人到后來的三十個,分散在各個年級,大到胡子都初現端倪的留級生,小到還沒有書包大的一年級,但都是同一種人,那就是成績差不愛學習。當然,除我之外。

? ? ?一天他突然從一樓飛到六樓來找到我說“:小來弟,你他媽讀書厲害,給我幫派取個名字唄。”

“飛龍幫?”

“不行,龍字太普遍了,學校里三個幫派就有兩個帶龍字。”

我思索了一下說“:那么,飛蟲幫吧。”

“飛蟲幫,這個好這個好,有太極拳的味道。” 阿星很滿意地點頭。

“阿星,你能告訴我三個幫派中的那個不帶龍字的叫什么不。”

“哦,那個啊,飛虎隊啊。”

阿星成立幫派的原因是,他覺得學校水淺王八多,遍地是大哥,而那些幫派大都沒有武術功底,太膚淺。他覺得他應該組建一個以太極拳為基礎的幫派來傳播中華武術的精髓。

“ 就他們那群垃圾,我一個打十個。”

幫派成立的當天下午,阿星召集所有人員在學校后面的小樹林里開了第一次動員大會,確定了幫派名為“飛蟲幫”,確立了自己幫主的地位,同時也任命我為二當家,正當我受寵若驚的時候,阿星拍著我的肩膀意味深長地說“:我們需要個軍師,留個根。”大會最后以阿星打一套太極拳結束。整個過程阿星一直不停地在重復著一句話“我們都要像飛蟲,波瀾不驚。”

自此阿星帶領著自己的幫派上山下水,偷西瓜偷桃子,赤裸著在田野奔跑,在陽光下吶喊,絲毫沒有波瀾不驚該有的樣子。當然,也包括我。在那段時間里,阿星一直是我的偶像。他手持木劍,披著浴巾,站在一塊大石頭上舉劍指天的樣子深深烙印在我的腦海之中,包括他那一句“少年們,像飛蟲啦”的吶喊永遠都沒有從我的記憶里褪去。只是,在他兼備幫主大俠的所有氣質時,他媽媽那句不合時宜的“回家吃飯啦星崽子”的呼喊瞬間將他打回現實,大卸八塊。盡管如此,阿星仍然成了我童年時代的偶像。

兄弟成長于那個單純的年代。

在五年級快要結束的那天,阿星舉行了第二次幫派大會,為了維持幫會秩序,鞏固自己幫主的地位,阿星拿出了他那壓箱底的寶貝—《九陽真經》,按他所說,這是他在一次外出練功時在后山山洞里找到的,已經失傳多年,只有有緣人才能得到。一大套理論說下來引得所有人都跪拜,盡管那本劣質的小本子封面上“九陽真經”四個字都是用紅墨水粗糙地涂上的。后來他又陸續拿出《胎拳道真經》《蒙太奇講解》之類的小本子來蠱惑眾生,“胎拳道不知道吧?日本武術,靠胎氣練的。”“蒙太奇不懂吧?印度的印度的,佛教也不知道?唐僧總知道吧。” ?每當起風的天氣,他便會拿出這些真傳,找一個有落葉的地方,盤坐在地上挺直腰板,將小本子擺在面前。以此來達到武俠電視中一些大俠練功時大風頓起,落葉同長發飄飛以及小本子自動翻頁的效果,但是阿星留了兩年的長發卻怎么也飄不起來,后來實在受不了了,就干脆剪了個光頭。總而言之,他在我們一群人之間的地位已經不可動搖。

可惜好景不長,六年級上期快要結束的那個冬天,幫主母親,對,就是那個擁有獅吼功的母親,因病去世。出殯那天,幫派三十幾號人馬,個個披麻戴孝哭天慟地。這讓幫主父親著實嚇了一跳,同時也讓幫主挨了一頓毒揍,失了不少功力。

母親去世后,幫主父親決定帶著幫主去北方投靠遠房親人。臨走那天,只有那些不怕被揍的幫派骨干前來送行,個個都哭得鼻涕和眼淚都分不清。

“星哥,你他媽也太不講義氣了吧,就這么突然就走了。”“是啊是啊,這讓我們怎么辦啊。” “對啊,也他媽不提前說一聲”個個七嘴八舌開始埋怨。阿星表現出了領袖該有的淡定,一把衣袖擦干了鼻涕說“:兄弟們,我這也是沒有辦法,以后幫派就交給二當家小來哥負責了,你們仍然要繼續堅持飛蟲精神,將中華武術的博大精深打出中國打向世界.....” ?阿星的話顯然更有鼓動力,十幾號人頓時熱淚盈眶慷慨激昂,我也在心底暗下決心,一定要將飛蟲幫帶下去,變得更強大。然后,我們依依擁抱告別,阿星坐上去北方的火車,頭也沒回地走了。

然而,第二天凌晨,已經身為幫主的我更加不講義氣更加一句話也不說更加頭也不回地隨家人舉家南遷。

多年以后,在南方我所在的城市里,我再次見到了阿星。那時我已經要高中畢業,阿星騎著一輛一看就覺得馬上要散架的哈雷摩托出現在我面前,他穿著黑皮衣外套,下著破洞牛仔褲以及褐色長靴,留著藝術家的長發,臉上全然不是十七八歲該有的成熟和憔悴。我看見他的那一刻,內心突然有太多話想多,或者是無限驚訝和激動,我們緊緊抱在一起,童年時代的強烈感應在隔了多年之后重新被發掘,我們不寒暄也不談這一路來走得有多艱難,受了多少委屈和挫折,在那個擁抱里,一切都化作千辛萬苦千山萬水之后的感動與欣慰。

然后,阿星便騎著他那輛珍藏版的哈雷載著我在那個對于他來說有些陌生的城市里車速上百碼,將奧迪奔馳遠遠地甩到了后頭。

“你丫現在讀書怎么樣啊”阿星在狂風中呼喊。

“我啊,還是那樣子,半桶水。”我用更大的聲音回應他。

“什么狗屁老樣子,發狠讀,出來就好了,別學我,我他媽就不是塊讀書的料”盡管車速很快風很大,但我還是能從阿星的言語之中聽得出無奈和失意。

“你丫現在說話還他媽挺有覺悟”

一切盡在不言中。

阿星放棄了學業,仍舊過著自己的社會生活,探索著他風風火火的幫派日子。此時的阿星當然沒有了當年的吹逼和不靠譜,身上露出來的是更多的穩重和滄桑。他之所以來到這座城市,是因為這里有一位他熟識且崇拜的大哥—飛龍組織的大哥大飛哥。而且,可以順便來看看我。

那天下午太陽就要全然落下去的時候,阿星因為與一輛大貨車比車速被蹭翻在了路旁的田野中。這么大一個事故阿星只不過尾巴骨骨折,而我只是擦破點皮,甚至連古典哈雷都沒有散架。在驚訝之余我們費盡死中逃生的亢奮狀態將哈雷弄上馬路,因為疲憊,兩人找到不遠處一家飯店決定先吃個飯再說。

“讓你見識見識我沒錢的時候怎么混不餓的。”阿星嘴角上揚卻又帶著無奈的口氣跟我說。

一進飯店阿星便財大氣粗地坐下,點餐。個個帶肉,又要了幾瓶酒,用牙齒咬去瓶蓋,咕嚕咕嚕先喝了一大口,啪地一聲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頓時整個飯店都安靜了,筷子地震動都聽得清清楚楚。

“日他娘的,前幾天又他媽被砍了幾刀。”阿星故意加大了聲音。

“啊?”我突然有點摸不著頭腦。

“我能說什么,挨就挨了,給飛哥做事,正常,沒什么好抱怨的。”一面平靜地說著,一面開始脫掉外套,拉起短袖。兩條跨過肚臍的長長的刀疤出現在我眼前,我頓時開始發昏,耳旁盡是“嗡嗡”的聲音。我突然間明白,為什么在訴說那些只能出現在電影里的驚險的經歷時阿星能那么自然那么平靜。其實他不過,在訴說自己的親身經歷罷了。

站在一旁的老板已經嚇得說不出話。自然,這一頓霸王餐算是成功了。阿星還順便撈了一桶油。

“你丫拿油干嘛,莫非還要帶我去野營。”我實在想不通阿星要拿油干嘛。

“野你個大姨夫,老子哈雷沒油了”

“你哈雷..裝食用油?”

“咋啦,我哈雷也有生命的。扯犢子,被我改裝了,吃地溝油。”

阿星給哈雷上了油,載著我去診所給我擦傷的手臂上了點藥然后就在一家破敗的賓館門口停了下來。

“今晚就住這里,我做大哥的不能讓你破費太多。”

一進房間,阿星便躺在了雪白的床上,一面還不停地感慨 “真他媽的舒服,他媽的真舒服,舒服真他媽的。”

當然舒服,比穿過大半個中國一路過來,睡長凳睡大街肯定要舒服。

第二天一早,我們便在賓館門口分別。他去酒吧,我去學校。他找飛哥,我找老師。

之后的一個星期里,阿星一直沒有聯系過我,而他的電話也一直是關機。我再次見到他的時候,他躺在醫院,身上綁著繃帶,靠在病床頭上抽著煙,滿臉蒼白與憔悴,與雪白的病房毫無違和感。

“給飛哥做事,被砍了幾刀,貨到手了,飛哥掙了錢,說我以后會超過他。”他掐滅煙對我著說:“不虧,像我們混道上的,挨刀子是常有的事,身上有幾條疤就是通行證。不礙事。”就像完成了自己的意愿般,阿星毫無怨意。我看著他,憔悴的臉龐,眼睛里是神明般的平靜,那種平靜,讓我突然明白了飛蟲的存在,正如他自己曾經所說的一樣,波瀾不驚。

阿星出院后馬上就來找我了,“走,哥今天沒事,喝酒去。” 阿星一身穿得很休閑,如果不是那浪子般的長發和有傷疤的臉,他分明就是一個學生。阿星喝酒厲害,一杯接一杯,我則沾酒就臉紅。

“你丫當初那蒙太奇,搞什么鬼,還唐僧,哈哈...”

“還說我,你家老母雞死了你他媽不都寫作文里去了我還不知道啊。”

“是是是,我寫作文里了,可是你大年初一掉茅坑里我沒寫啊,真后悔,說不定老師還會念。”

“靠,交友不慎啊交友不慎。”

“還有,那時候,你走路那,就他媽不怕扯著蛋.......”

我們不停地說著童年時候的糗事,兩人都笑到不行。阿星不斷地喝酒吃辣串,辣得眼睛腫起來都不罷休,硬是辣到眼淚直流了才肯抱著酒瓶子走。盡管如此,“一個打十個”在多年以后的今天,阿星兌現了這個當初幼稚時說下的豪言。回想起那時候的日子,似乎一切都在那時早已定局了。

完事后,我們決定去網吧通宵,我們一起打游戲聊天,抽煙喝酒,不亦樂乎。

第二天一早,我才終于體會到了什么叫作頭重腳輕兩眼發昏。

“第一次通宵吧。”阿星顯然看出來了。

“沒有沒有,怎么會,搞好多次了。”

然后我們在網吧旁的早餐店要了兩碗米粉。阿星吃得很快,吃完就給我打了杯水坐在我對面看著我吃。我不由得加快了速度。阿星點燃一根煙悠悠地抽了一口說“:兄弟,別急,能吃多慢吃多慢,有的是時間。”

我們在飯店門口分別。他去酒吧我回學校。

? ? ?我們將近一個月沒有見面,聯系之中他也說得不多,感覺日子還是照樣過著。在我們分別的兩個月后,我高考完那天下午去醫院找他。在醫院門口再次看見他的哈雷車,這次多了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女生。卻始終沒有再見過他。那以后,我發現我突然聯系不到他。

? ? ? 再一個月后。我收到一條短信:南下,勿念。聽人說,在那段時間,城里飛龍幫飛哥在一次幫派爭吵之中被亂刀砍死。我腦中浮現的卻是,阿星那張蒼白而憔悴的臉,還有那神明般的平靜。

? ? ? 或許,因為飛哥死了。在這個城市,阿星失去了依靠,不,應該說是信仰,于是對這個城市失去了原本的希望。

? ? ?我考上了北方的大學。于是,他南下,我北上。無影無蹤,杳無音訊。

? ? ?從此,再沒聯系。

10.26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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